14
已經是深夜,醫院內仍有不少人在走動。 生老病死,傷痛病癥,早已是常態,不會因為夜晚而有所停滯。 江凜坐在病床邊,穿著一件白t,小麥色的肌膚隱隱約約透出精壯的肌rou線條,蹙著劍眉,凌厲的臉上被煙燻黑了一大塊,剛洗了把臉,仍是洗不乾凈。 他目光漆黑而尖銳,坐在床邊,躬著身子,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行色匆匆的路人、骨瘦如柴的病人、叫苦連天的傷患,誰也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么。 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只祈求能過完這平庸的一生,已是幸運。 他緩緩地閉上眼,雙手摀著臉,任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經歷了一天的疲憊,終于有了時間能夠闔眼,將整個身體放松下來。 「背上的傷還好嗎?」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休憩。 他睜開了眼,以為是護理人員,挺起身子,姿態端正,沒什么表情地說:「沒事,上過藥了?!?/br> 說完,那人似乎也沒有想離開,江凜順著鞋尖目光向上看去,是個女護士。 只見她笑了笑,眼底明亮,聲音清脆悅耳,「江隊長,我們見過的,你不會忘了吧?!?/br> 頓了幾秒,江凜這才記起了她的臉,收回了視線,點頭示意,「我記得?!?/br> 黎棠笑笑地說:「要是知道再見面是在醫院,還不如不見呢?!?/br> 「我知道你們的事了?!估杼囊娝诡^喪氣的模樣,便說:「別難過,像這種事,在醫院根本是家常便飯,你不用放在心上的?!?/br> 江凜知道對方在安慰他,心領了,「謝謝?!?/br> 黎棠又說了些從前見過的例子,可看江凜沒什么反應,似乎不太想說話。 她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很快地就發現不對,「在擔心隊員嗎?」 江凜應了聲,「他受的傷比我嚴重?!?/br> 她展眉笑顏,「放心吧,你的隊員,我們會好好照顧的?!?/br> 「謝了?!?/br> 「這是我應該做的?!估杼慕o了他獨處的時間,不再打擾,「那我先去忙了,有事都可以來找我?!?/br> 待黎棠離開后,他的世界再一次回歸平靜。 江凜仍是低著頭,腦子很慢,恍恍惚惚地就浮現了前一個小時的場景。 蒙著白布的床位被推向了另一個地方。 是這場火災的死者。 也是,唯一一個。 大樓保全在發現火災后,立馬用了警報器,通知住戶。在疏散人群后,得知起火點還有人被困在里頭時,又跑了回去。 起火點在二十層樓,沒辦法搭電梯,只能用爬的。 在救下人后,自己卻因為體力不支,再也沒走下那層樓。 嚴格說起來,更像是猝死。 儘管在被發現后,做了急救,可人還是沒救回來。 他犧牲了自己的命,救下了全棟大樓的人。 英雄,值得被銘記。 可也有人,寧愿不要這英雄的標志。 他的母親,就癱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指著他們,說他們未盡全力,沒能救出他的兒子。 一個母親的萬分悲傷、絕望,就在他們眼前上演,卻無能為力。 老張身為大隊長,擋在他們面前,主動扛起了責任,彎下腰背,深感歉意。 他們一個個站在一旁,聽著那婦人說了多少難堪的話,卻只能沉默地聽著,不能反駁。 說他們沒用。 說他們整日游手好間的,一到關鍵時刻根本靠不住。 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他們盡力了嗎? 答案是肯定的。 可卻被人質疑,被人指著腦門罵,也不能回嘴。 憑什么? 「江隊?!?/br> 有人喊他,江凜便抬了頭,「小楊怎么樣了?」 聲音聽著有些啞。 陳向然站在江凜面前,喪著一張臉,像是剛哭過,「醫生說了,燒傷面積不大,還沒醒?!?/br> 陳向然又說:「江隊,你的傷呢?怎么樣了?」 「包扎過了,沒事?!?/br> 「那就好?!?/br> 江凜看了下時間,都晚上一點多了,「很晚了,先回去吧,明天還要值班?!?/br> 陳向然仍是沒動,嘴角下垮著,緊咬著唇。 江凜問他:「怎么了?」 「隊長,我是不是很沒用???」 少年初出茅廬,熱血又莽撞,直率又膽小,自然是沒遇過這種事。 被罵的狗血淋頭,是個人都會懷疑,從自己身上找毛病。 殺人,是可以不用刀的,幾句話便可以,讓一個少年信念崩塌。 江凜也不是沒遇過,沒能救出人的時候,冷眼相待有,責怪怨懟也有,只是久了,便麻木了。 可心里總不是滋味。 卻只能硬生生地打落牙齒和血吞。 「沒有?!菇瓌C說:「你也盡力了,不是嗎?」 陳向然點點頭,眼眶又紅了。 江凜以過來人的經歷說:「你是第一次,之后還會遇到很多類似的情形,你沒有錯,在場的每個人都沒有錯,只是立場不同而已,只要你問心無愧,在每一次的火場都拚盡全力,這就夠了?!?/br> 走這條路,就該明白,會遇見什么樣的處境。 在他們身上,背負的是一條條真實的人命,有人給予鮮花與掌聲,也會有人給予口水與謾罵。 他們無法保證每一次的救援都是成功,只要問心無愧便好。 所以少年啊,你不要懷疑自己,不要聽信旁人的話語,相信自己選擇的那條路,悶著頭向前,就夠了。 陳向然聽了,擦了擦眼淚,用著重重的鼻音說:「知道了?!?/br> 「說得可真好啊?!挂恢痹谂月犞睦蠌?,剛被罵完,本來是想著來看看隊員情況,就聽見了這一番對話。 陳向然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張隊?!?/br> 老張是隊上的分隊長,也是里頭最資深的人,雖然平時嚴厲,動不動就大吼,可一出了事,總是會第一個擋在前頭的人。 陳向然剛來,自然不敢和老張太親近,反倒江凜,有時還能跟老張開開玩笑。 江凜問他:「解決了?」 老張說:「沒什么事,早就被罵成習慣了?!?/br> 江凜調侃道:「張隊,辛苦了?!?/br> 老張又說:「過幾天,是他生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 江凜苦笑了下,拒絕:「不了,我可沒臉面對他?!?/br> 他們說的人,是江凜的恩師,盛懷余。 是他帶著江凜入門,也是他磨掉了江凜從前那一身逆骨,就在三個月前,還寫了封推薦信,想讓他去首都。 結果,江凜讓他失望了。 這個心結,江凜一直過意不去。 「江凜,他不會怪你的?!?/br>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可江凜還是搖頭。 老張也明白這事勸不得,只能讓江凜自己想通,也就作罷了。 走前,陳向然仍站得挺挺的,神情相當嚴肅,像個雕像似的,但心里其實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