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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6節

我力能扛鼎 第6節

    桌上放著封遺書,是原身寫的,字跡娟秀,寫了好幾張紙,中心立意就是一句:“爹,娘,母親,女兒不孝,你們保重身體?!?/br>
    天兒還沒亮,芯子就換人了。唐荼荼一時沒能從“是夢非夢”的思辨中糾結出眉目來,整個人都顯得呆傻。

    她把自己鎖在房里三天,一言不發又三天,把全家老小都驚動了,輪番勸過好幾輪之后,唐荼荼終于像小蟲子一樣探出須子,躡手躡腳地探看新世界。

    九百平米大的唐府,衣食無憂的唐家人。府門外青石板鋪就的巷道,再遠處四通八達的街口,一排又一排的商肆。

    街上糧店不少,東西市的常平倉各有一座官府那么大,石墻高聳,鐵門緊閉,從沒開過,門前卻沒有衛兵把守,誰也不知道里邊有多少存糧。

    副食倒是不缺,一車車的蔬果、葷rou,于每天破曉時分,從京郊村鎮往城里拉。

    這個一個歷史上從沒有過的——大盛朝,京城。

    商人富足,官人勢大,書生苦讀,胡姬風流……從路邊的攤販到酒樓的掌柜,同巷住著的官老爺、華服美飾的夫人們,還有大門不出的小姐們,全都走在自己固定的軌道上,絕不脫軌半步。

    人人安居樂業,人人言笑晏晏,像站在最底層,不登高、也不思危的蟻群。

    他們不知國情,不懂朝事,不通律法,渾渾噩噩地活,不知道自己吃的鹽是海鹽還是礦井鹽,不知道每天運進城里的蔬果葷rou從哪個村來,對資源供給、生產要素、運輸配送,一概不知。

    富人一擲千金,貧民一個銅板兒掰成兩個花,卻沒人在意貨幣職能健不健全,物價穩不穩定,鈔幣由誰鑄,怎么發行。

    就連做了六年官的唐老爺,對盛朝律法也是一問三不知。唐荼荼問起律法時,唐老爺便撫著胡子大笑:“爹是禮部的,哪里懂那些?”

    無知得理所當然。

    至于京城以外的地方,國土邊界在哪,邊關什么境況,保甲怎么保,募兵役幾年……問誰誰都傻眼。

    時近半年,唐荼荼還沒走完這京城的五分之一,也沒摸清楚城墻邊界。每天那一上午太短了,她無車無馬,不敢走遠。

    無知便會恐慌,她沒法像京城里的其他人一樣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揣著滿心的慌張無措,還要花心思裝好一個黃毛丫頭,多說是錯,多行是錯,多吃也是錯。

    連個謀生的技能也無,卻學了一堆沒用的禮儀,學“見人先禮”,學“未語先笑”,學吃飯坐桌子誰坐上首誰坐下邊,學喝茶前要將茶杯滾幾遍。

    唐荼荼幾乎要崩潰。

    瘋了吧這群人,好好一壺茶,糟踐得只剩一杯。

    目之所及滿眼陌生,爹娘不是她的爹娘,兄妹不是她的兄妹,這具身體不是她的身體,時代也不是她的時代。

    什么都是錯的,哪里都不對。

    唐荼荼摁著心口,慢慢閉上眼。

    她從一個資源極端匱乏的時代穿來,與這個朝代格格不入。末世那十年太苦,不是這半年的衣食富足能填得平的。

    一閉上眼,戰火硝煙就呼嘯著涌過來。

    從硝煙中走出來的幸存者們,建立起了龐大的城市基地,食水充裕、物產穩定、貨幣規范、軍隊強大、律法嚴苛??勺詈?,不是也毀于蟻xue?

    躺了小半個時辰,半點睡意沒攢出來。

    唐荼荼翻身坐起,怕吵醒隔壁耳房的福丫,靜悄悄地開了頂箱柜,拿了床厚點的被子,鋪到床邊的地上。

    隨后把自己裹進去,裹成一個桶,就地一骨碌,滾到了床底下貼墻的位置。

    這地方時常打掃,又是夏季,灑掃更勤,沒什么灰塵。

    狹小的、昏暗的、透氣不暢的空間,無邊的安全感包圍了她。

    天剛亮,左鄰家養的雞打了頭遍鳴,后院的仆婦就匆匆來敲門,壓著聲,著急喚道:“二小姐,二小姐,起身了?!庇种е嵛嵴f:“大奶奶來了?!?/br>
    華瓊已經進了后門,皺著眉頭,走得英姿颯爽。這府她不是頭回來了,卻沒見過鹿鳴院中這堵墻,問路旁傻站著的嬤嬤:“二姑娘住哪個屋?”

    那是唐夫人身邊的胡嬤嬤,剛起身不久,盹還沒醒清明,硬生生被華瓊給驚清醒了,尷尬一指東邊,便見華瓊眼也不斜地過去了。

    她一人來的,一個丫鬟婆子也沒帶,氣勢卻跟土匪過街似的。

    進了鹿鳴院,找到唐荼荼的屋,華瓊也不通傳,推開門就往屏風后走,門邊侍立的福丫都傻了。

    唐荼荼裹胸剛剛穿好,忙背過身把中衣披起來。

    “娘,您怎么來了?”

    華瓊渾不在意道:“你穿你的,別著了涼?!?/br>
    唐荼荼無奈背過了身。她這內屋簡陋,除去華瓊已經越過的那面三折屏,再無可避了,只好忍著尷尬穿衣裳鞋襪。

    華瓊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仔細看了看她眉眼神色,松了口氣。

    “這不是挺好么,倒叫我嚇一跳,騎著馬直往這兒趕。傳話的也是個嘴笨的,說你昨夜嚇得臉色慘白,腿都打擺子了?!?/br>
    “……就害怕了一小會兒?!碧戚陛焙龖寺?。

    她穿越到這里后,見華瓊的次數不多,滿打滿算不過三回。頭兩回是剛穿來那幾天,華瓊來探了兩次病,第三回,是荼荼病好以后,唐老爺和唐夫人催她拿著回禮去華府探望。

    算起來,兩人四個多月沒見了。

    天沒亮時收著的信兒,華瓊粗粗凈了臉就來了,困意徐徐地涌上來。她提了張雕花凳坐下來,凳子平平整整一個面,坐得并不舒服,細看是紫檀色,卻不是紫檀木。

    華瓊環視一圈,感覺從床到柜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比自家穿用差一截。她卻不說破,只看著荼荼笑:“改天娘給你打套家具,你這色兒老氣,看久了心情不好?!?/br>
    唐荼荼忙說:“不用,我住著挺好的?!?/br>
    她拒絕得太快,華瓊以為她有難言之隱,自己揣摩著又說:“這事你別cao心,到時候你們兄妹三個一人一套,娘送得起?!?/br>
    唐荼荼怕多說多錯,只好應下:“讓您破費了?!?/br>
    她坐得拘謹,說話拘謹,眼角眉梢也全是生疏。

    叫人看得實在難過,華瓊極輕地嘆了口氣:“荼荼,你與娘生分什么?”

    第7章

    唐荼荼心提起來,聲音也是緊的:“沒有……”

    她時刻謹記自己是穿來的,連在朝夕相處了半年的唐老爺、唐夫人面前,唐荼荼都不能輕松自在,對上這位平時見不著面的“娘”,更做不出自然情態。

    房中半晌沒人說話。

    華瓊臉上因疾走而泛起的紅暈,漸漸褪下去,笑得有些勉強。她岔開話:“昨兒晚上怎么進的賊?跟娘仔細說說?!?/br>
    這倒沒什么不能說的,唐荼荼從戍夜衛撞門開始,一直講到那位殿下離府。其間誰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她都記得清楚,條理分明地講給華瓊聽。

    “二皇子?”

    華瓊沉吟道:“這事兒不大。只是你爹腦子笨,亂嚷嚷,怕是惹了那位殿下惱。讓你爹別急,皇子氣度不是我們能揣度的,這位二殿下坊間民聲不壞,不會因為說錯一句半句話,故意難為你們?!?/br>
    “回頭京兆府的人若來查案,讓你爹只管好好配合,吩咐下人們嘴甜點,腿勤點伺候著,捕頭問你們什么,答什么,別的只說不知。夜闖王府是大案,京兆府定會查明白,不會亂拿人,弄出什么糊涂官司?!?/br>
    她把后路也想到了:“要是遇上了不好相與的捕頭,難為你們,你就叫人來給娘傳信,娘托人通通關節?!?/br>
    唐府不怕查,全家只唐老爺一人有進項,他又不善經營,除了那個死俸祿,連個做買賣的鋪子都無,家里清白得八米二糠,奴仆也各有奴契,任誰也拿不著錯處。

    華瓊講得有條有理,唐荼荼認真記下,忍不住好奇:“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來這兒小半年,只顧著識字看書、走街串巷地探索京城,還要扮好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唐荼荼在這么幾件事中左支右拙,對原身這位親娘的事兒并未關心過,只知道華家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好。

    唐荼荼問的本意是“您怎么能知道這么多?皇子也知道,捕頭也認識?”,華瓊卻聽成了“您怎么對我們府里的事兒知道得這么詳細?”

    華瓊乜她一眼:“誰讓我閨女是個鋸嘴葫蘆?受了驚嚇受了委屈,也不敢跟親娘吭聲?!?/br>
    這話似往唐荼荼心里埋下了個小太陽,呼呼冒著熱,那份生疏和隔閡微妙地消解了一小塊。

    她嘴角翹起來:“沒有受委屈的……您怎么不擔心我哥受委屈?”

    華瓊渾不在意:“男孩子,委屈了就委屈了。再說你哥又不是廢物秧子,他心里成算比你多,面上又不顯山不露水,這孩子吃不了大虧?!?/br>
    這倒跟她一個想頭,唐荼荼臉上露出笑。

    母女倆似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都是豐腴身段,上停飽滿,濃眉橫天,杏眼高鼻,耳珠厚潤,民間視為福相,是能長壽、能聚財、能旺家宅的好相貌。

    以前華瓊瞧女兒,心里總是有兩分說不出的別扭。

    好好的姑娘,衣食不缺,富養著長大,卻總是囿于“我爹不愛我、我娘不愛我、繼母也不愛我”的自苦里??倫鄢朔婚g名氣大的酸詩——什么“紅袖香消傷情處”,什么“朱顏未衰已黃昏”——當回事地背,也不管那詩全是文人逛窯子寫出來的。

    那時的荼荼,每回見了華瓊,總要跟她發脾氣,從沒叫過一聲“娘”不說,常掛在嘴邊的總是一句“你還來看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堂姐妹們都笑話我,笑話我娘是個賤婦!”

    華瓊不興跟一小丫頭發脾氣,冷眼看著,心里“這棒槌不是我生的”的念頭愈發清明。那以后再不親自見這女兒,逢年過節一箱衣裳首飾送到唐府,算是全了這淺淡的母女情誼。

    半年前荼荼大病,病得呆呆傻傻的,話也不會說了。華瓊過府陪了兩夜床,再看這女兒,竟舒服多了——雖然病中的荼荼連暈帶嘔、難受得沒人樣,卻不自苦了,和和氣氣地叫了她一聲“娘”。

    華瓊多年的心結,就在這么一聲“娘”中,煙消云散了。

    可閨女變了,想開了,也跟她更生分了。

    自上元節那天,荼荼來華府探望了她,之后這幾個月都再沒去看過她了。華瓊到底是外人,得懂禮數,也得避諱唐老爺和他當家的夫人,荼荼不出門,她并不方便過府。

    今早是著了急,才把禮數扔到了一邊去。

    母女倆不常相處,說過了正事,便寒暄不起來了。華瓊又問起荼荼最近過得如何,她問一句,唐荼荼應一聲,不問就無話。

    華瓊看出她的不自在,起身要走:“娘不跟你坐了,得回家去清帳,上午還約了海昌坊的大掌柜?!?/br>
    “您不留下用早飯?”

    “不留了?!比A瓊爽朗一笑:“叫你母親看著了我,心里不定怎么想,娘回府再吃?!?/br>
    她在女兒的屋子里環視一圈,盤算她這屋里有多少物件要換的,多少要添置的。

    唐府分家分得匆忙,唐夫人的節儉又出了名,家具物什沒舍得打全套簇新的,只給每個孩子換了兩樣。

    有新有舊,這一屋子里,幾樣大家什的色兒便對不上了,烏木色兒的,紅木色兒的,紫檀木色兒的,樣樣都有。還有荼荼那放燭臺的柜子,上頭糊了一層奇奇怪怪的鐵皮——華瓊只消一眼就明白過來,鐵皮是做什么用的。

    她笑道:“你倒是心巧。只是防火的法子可不止這一招,鐵皮笨重,物料價也不便宜,回頭,娘讓你看看南邊的家什是怎么防火的?!?/br>
    看來看去,什么都不大滿意。華瓊心里算著,給兒子和姑娘一人打一套新家什,這是親娘的心意,任誰也沒話說。連上那個三丫頭,也送一套,省得落人口舌。

    “大夏天,蓋這么厚的被子?”華瓊視線落在床上,細瞧,更奇怪:“被上怎么有灰?”

    唐荼荼一向老實,瞎話編得含糊:“……夜里做夢,不小心翻到床下了,蹭了點灰,沒磕著?!?/br>
    華瓊伸手在她腦門上拍了一下,輕笑道:“睡覺不老實,摔兩回就長記性了?!?/br>
    她掌心熱,來的路上掌心又握過馬韁,汗味并不好聞??商戚陛辈⒉坏钟|這個味道。

    腦門上留下了微小的酥麻觸感,唐荼荼捂著那塊地方,心里邊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

    她想,這個“娘”,脾氣可真好。原身在遺書里埋怨她的那些話,要是讓她看了,指不定得多難過。

    出院門時,華瓊到底是沒忍住,側眸看向荼荼,低語道:“你是大姑娘了,重口腹之欲沒什么,但得有節制,不能一下子吃成……”

    她噤住口,一時想不著不傷人的形容詞,“總之,少吃多動,女孩子漂漂亮亮的,多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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