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靨 第7節
封岌面無表情地翻了一頁書。 倒也考慮周全,知道提前買個丫鬟,遮掩路上艱辛。否則孤身而來,會惹人懷疑。 她撒謊向來很有一套。 有一日寒酥怔怔不說話,眼圈一直泛著紅。原來那日是她貼身婢女的生辰,而她的婢女為了保護她們姐妹死在了路上。 銅盆里的火苗迎著她泫然欲涕的嬌靨。 那是封岌第一次主動將人拉到懷里。 ——怪可憐的。 封岌抬眼,看著出現在院門口的寒酥。 如今想來,倒也不確定她彼時說的話,是真還是假。 他收回目光,視線落回兵書,閑然等著她來。 寒酥立在銜山閣外好一會兒,才提起勇氣邁步進去。迎面看見長舟,她盡量用尋常的語氣說:“給將軍做了些糕點,還請通稟一聲?!?/br> 長舟目光復雜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通稟,表姑娘請?!?/br> 寒酥眼睫輕顫,提著食盒的纖指也跟著發緊。 她抬步往前走,讓每一步都走得穩些。她聽著自己凌亂的心跳在心里勸解自己—— 他是愛國愛民的赫延王心系天下寬仁大度,是尊者是君子。左右是她做錯了,該去承認與承擔。 書房的門開著,寒酥邁進門檻,腳步終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才硬著脊梁繼續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書案前,將食盒輕輕放在案角,然后把里面的幾碟糕點取出來。 “給將軍做了紫酥餅、紅豆釀、雪絨糕和年糕?!焙致曇舻投?,盡量得體平靜。 “表姑娘費心?!狈忉丛а?,語氣也隨意。 寒酥望著他,輕咬唇。他稱她表姑娘,是在等著她去做先說破的那個人。 寒酥狠了狠心,低語:“路上多謝將軍照拂?!?/br> 一道細微輕響,是封岌手中的兵書放在了桌上。他終于抬眼,打量著寒酥伈伈睍睍的模樣。 寒酥卻垂眸,不知該如何面對。 片刻后,封岌收回了目光,從桌上的幾碟糕點里,先拿了塊雪絨糕來嘗。仔細品嘗,吃得悠閑。 寒酥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她心下浮著茫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她確實欺騙愚弄了他,對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來說,豈能容忍? 封岌將四種糕點各吃了一塊后,便起身朝門口的洗手架走去,準備凈手。他喚長舟來添水,然而長舟不知道去了哪里并不在院中。 寒酥略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提起銅壺為他添水——賠罪總要有賠罪的樣子。 在水聲嘩啦里,寒酥眼角的余光瞟見院子里有人,她來不及分辨是不是長舟,腦子里第一個想法就是被人撞見了不好。這樣一分心,她的手一抖,微斜的銅壺立刻傾偏,大量熱水倒出來,又從盆底濺出,濺在她的身上。 她趕忙將銅壺放下,垂眼去看,見自己胸前濕了一大片。 封岌也瞥見了。他隨手扯過架子上的棉帕,剛伸手過去,寒酥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 封岌探手的動作停頓,抬眼看向她。 果真是今時不同往日,曾經她拉著他的手往她懷里送,今日已經不讓碰了。 他放下手中的棉帕,朝寒酥一步步走過去。 寒酥臉色發白,望著他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后脊緊貼著門邊墻壁。門外的腳步聲讓寒酥轉眸,看見剛剛的人確實是長舟。 長舟意識到書房內情景,快步走來將房門關上。 “吱呀”關門聲,讓書房成了無路可逃的牢籠。 寒酥回過頭,封岌已居高臨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籠罩,迫使她仰望。 第6章 封岌視線下移,落在寒酥濕了一大片的前襟。 “燙嗎?”他問。 “不,是溫水……”寒酥聲音輕輕的。 封岌不再言,卻未移開目光。 寒酥小心翼翼垂眸望向自己的前襟。冬日寒冷,穿得多,濺過來的水雖不少,卻并沒有濕透,倒也不顯露什么。寒酥悄悄抬起眼睛瞧著封岌,不知道他為什么一直這樣看著她…… 他不動,寒酥也不敢動,就這樣被逼在這里僵持著,身后是發涼的墻壁,身前是連喘息也要輕緩的威壓。良久,寒酥輕輕咬了下唇,鼓起些勇氣來,誠懇道:“將軍,我……我別無他法……” 經歷時,寒酥已將自尊踩在了腳底。原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沒想到今日承擔,卻要將自尊踩得更碎。 她偏過臉,躲避封岌所帶給她的強大的窒感,卑微又盡量維持著最后的臉面:“還請將軍寬宥?!?/br> 她垂在身側的手緊蜷,指尖壓紅了手心。 封岌看向她轉到一旁的側臉,她臉頰蒼白,睫跟已經洇了一點濕。 封岌向后退了一步,寒酥的壓迫感立刻減輕了許多。她轉過臉來,望著封岌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凈手。 在泠泠水聲里,寒酥忍不住去想他寬宥她了嗎?她心里含著僥幸與期翼。 “那塊玉佩呢?”封岌拿起棉帕擦手。 寒酥臉頰忽地紅透,理應是她主動將東西歸還,而不是由他先開口要。她一邊在心里責怪自己攢錢太慢,一邊急說:“后日拿來還給將軍!” 寒酥沒說因為錢還沒攢夠所以不能立刻送過來,一方面她實在難以啟齒,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擔心他只要那塊玉佩并不要她還錢。 她得還錢。 封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塊玉佩仍在她手中,畢竟他派人護送她時曾特別吩咐侍衛若見她典當了東西一律贖回。 可荷包里錢太多,她沒用光,輪不到典當。 寒酥不說理由,封岌也不問。他將凈過手的棉帕放回去,轉身回到桌案后,繼續翻閱著兵書。 寒酥仍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在封岌的翻書聲中,寒酥終于開口:“將軍,那我告退了……” 封岌未抬頭,問:“你就這樣出去?” 寒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說她身上的衣裳濕了。她垂眸望著自己打濕的衣襟,知道這樣出去被府里的下人瞧見了很不好。 她抬眸望了封岌一眼,再看向一旁的火盆。略遲疑,她走到一旁去搬了一張椅子,椅子被她提抱在懷里,不讓椅子腿磕地發出聲響免得打擾了將軍讀書。她將椅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坐下來抻了抻衣襟,盼著衣裳快點干。再一抬頭,發現封岌正看著她。寒酥目光下意識地避開,她剛欲說話,封岌卻先開口。 他說:“你父親是個很有風骨的人?!?/br> 寒酥愣了一下,不明白封岌為何突然這樣說。他知道她的父親?下一刻,寒酥略深思他這話含義,臉頰立刻窘得燒紅。 父親是個很有風骨的人,可她不是。 她不知廉恥出賣rou身,撒謊、偷盜,她是與風骨毫不相干的卑劣小人。 寒酥眼睫連續孱顫,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瞧見眼里的受傷。 封岌瞧她如此,嘆自己竟這般兇神惡煞將人駭成這樣。 “求生不是錯,變通更不是錯。風骨在心不在跡?!彼f,“你亦是?!?/br> 寒酥驚愕地抬眸,一雙清亮的眸子里盈著剛剛險些壓不下去的淚濕。 封岌在看書,故意不去看她眼里那一丁點意外的喜悅。 可是他猜得到。 半晌,寒酥輕聲:“多謝將軍?!?/br> 她垂下眼瞼,纖指抻著衣襟,讓火盆里的暖熱一遍遍溫柔拂來。她望著火苗,悄悄松了口氣。 寒酥從封岌那回去,遠遠看見姨母在小院門前徘徊等著她。寒酥加快了步子。 “天寒,姨母怎么站在這里?!?/br> 三夫人仔細打量著寒酥的神情,見她臉色不錯,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她拉住寒酥的手,問:“怎么去了那么久?” 寒酥微抿唇。將軍說變通不是錯,她又做了撒謊的小人:“將軍有事,我等了一會兒才見著人?!?/br> 三夫人點點頭,拉著寒酥的手,和她一起往回走。她碎碎說著:“那個人啊,十幾年都在戰場上。這人身上都快沒有人氣兒了,大多數人第一次見了他都怕。姨母剛嫁過來后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也挺膽戰心驚的?!?/br> 寒酥心里明白這是因為冬至那天她的失儀,姨母在寬慰她。 “姨母,我都知道?!?/br>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兩個人暫時不再交談,先進屋去。翠微挑起簾子,兩個人一眼看見寒笙正坐在書桌后練習寫字。 “jiejie?!焙闲χD過臉來。她敏銳地聽出還有別人的腳步聲,卻不確定是誰,她好奇地側了側耳。 “笙笙,是姨母?!焙纸忉?。 “姨母?!焙险麄€身子也轉過來,朝著門口的方向擺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三夫人應了一聲,看看孩子純稚的笑臉,再看看小姑娘小小的手指頭沾滿了細沙,三夫人心里一陣心疼。她走過去看寒笙練習寫的字,夸了幾句。 然后她又問了胡大夫的事情。 “秋初就回了老家,聽說年底會回來?!焙值?。 三夫人道:“胡大夫原先是宮里的太醫,醫術很不錯。如今解職,也有不少人登門求醫。笙笙的眼睛一定會好的?!?/br> 寒酥望著meimei,眉眼帶笑:“是的,笙笙眼睛會好的?!?/br> 寒笙仰起小臉蛋,朝著jiejie說話的方向彎著眼睛笑。 三夫人看著姐妹倆個,其實心里很不樂觀。jiejie是個命苦的,這兩個外甥女也是命苦的。就算笙笙的眼睛一輩子好不了,她也會替jiejie照顧笙笙一輩子。至于小酥…… “對了,”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上次您說赫延王是我表叔?” 當時情景,寒酥慌亂得六神無主,哪里還能仔細去琢磨姨母的話。后來再想,這怎么論,封岌也算不上她表叔的關系。 三夫人“哦”了一聲,道:“是從你父親那邊論的?!?/br> 寒酥更是訝然。 “府上太夫人的父親的堂兄的次子的養子的嫡次女和你祖母的……”三夫人的眉頭擰巴起來,自己也縷不順了?!胺凑蠑祩€七八輩,是沾點親戚的。你父親又比赫延王年長?!?/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