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沿鳥兒啁啾不停，撲棱棱的振翅聲里，杜呈瑞慢慢睜開眼。

    廂房門開著，別眼可見葉府院內景色，廊檐下有人坐著小凳扇火熬藥，杜呈瑞看了一陣，輕聲喚道：“蒲兒？”

    蒲兒聞聲，忙撂了小扇，擦著手走進屋里來：“回四少爺，是我?！?/br>
    杜呈瑞望著她：“你真是蒲兒？”

    蒲兒道：“是我?！?/br>
    黃昏了，日頭銜在西山，晚風里有凄涼意。杜呈瑞默了半晌，道：“我想見大少奶奶?！?/br>
    “葉府現今只一位少奶奶，并沒有什么大少奶奶?！逼褍赫f道。

    杜呈瑞眸色輕輕停頓。

    “那……我想見見少奶奶?！?/br>
    蒲兒掩上房門快步離去，杜呈瑞撐坐起身，慢慢靠在床頭上。

    等了一會兒，聽聞有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推門進來了，卻并不是他想見的人。

    “小孩子哭鬧，她脫不開身?！比~慈眠語氣溫和而平淡，“四少爺昏厥初醒，也該先見見大夫，再見旁人才是?！?/br>
    杜呈瑞點一點頭，葉慈眠在床邊坐下，撩起衣袖為他扼腕診脈。

    二人無言對坐，誰也沒再說話，直到葉慈眠蹙眉收回手去，杜呈瑞開口道：“我天生不足，身子早就殘破慣了。哪里不妥，先生不必忌諱，直說無妨?！?/br>
    葉慈眠看了他一眼。

    “早前聽杜兄提起幼弟體弱，想來說的就是四少爺了?！比~慈眠道，“不過我觀四少爺脈象，雖疲弱虛浮，卻沒什么大礙，大抵是老爺太太疼愛四少爺，自幼仔細將養所得。四少爺福澤深厚，此番從北地來，不曾沾染瘟疫。今日偶發暈厥，也只是路途勞頓、氣血虧虛所致，我已為四少爺開了補方，明日教阿冬抓來，四少爺拿了藥再上路罷?！?/br>
    杜呈瑞默了一默，輕輕點頭道：“多謝先生?！?/br>
    葉慈眠頷首回禮，除此之外，也不再多說什么。

    杜呈瑞斜靠床頭坐著，呼吸輕而虛弱，天色暗了，葉慈眠隨手為他房里點燈，杜呈瑞望著他背影，忽然說道：“去歲秋末，大嫂生辰那日，先生來杜公館為徐府小姐看診，那時候，我已看出先生對大嫂的情意。今日意外重逢，得見先生已與大嫂成家，無論如何，該慶賀一句得償所愿?！?/br>
    葉慈眠動作沒有停滯，也沒有回頭：“她已經不是你的大嫂了?！?/br>
    “我知道……只是從前叫習慣了，一時總改不過來?！倍懦嗜鸬?，“我言語有失，先生莫怪?！?/br>
    葉慈眠溫和一笑，也不在意：“無妨?！?/br>
    說話間，蒲兒提著餐盒送來，說是少奶奶特地囑咐廚房做了京城飯菜，大概會是四少爺愿意吃的。

    另外左手抱著一迭干凈衣物，以供杜呈瑞換洗之用，杜呈瑞俯身道謝，起身就桌，蒲兒為他擺著碗筷，葉慈眠在旁看著，冷不丁道：“我還有一言，想勸誡四少爺?！?/br>
    杜呈瑞抬眸，葉慈眠說：“四少爺心有執念，長此以往，于身體無益。無緣之事，及早放下罷?！?/br>
    良久，杜呈瑞“嗯”一聲：“我知道了?！?/br>
    蒲兒跟隨葉慈眠離去，杜呈瑞獨自坐在桌旁，低著頭吃了很久的晚飯。

    飯后他洗漱更衣，蒲兒來房里收了碗筷，一并將他換下的臟衣拿去漿洗。

    葉府的夜晚很熱鬧，下人們肆無忌憚，七七八八打牌玩笑，隔了兩道院墻也還能依稀聽到。

    晚來院里風大，杜呈瑞的身子受不得風，站在窗邊望了一陣月色，便伸手合窗，轉身回里屋去了。

    轉身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他以為是蒲兒，沒有在意。

    直至驀地與沉鳶四目相望，杜呈瑞身形一頓，默了好半晌，才啞聲問道：“少奶奶怎么來了？”

    “不是四少爺想見我？”

    杜呈瑞搖了搖頭。

    “我想見你，卻不是現在?！彼驹谠?，注視沉鳶走到桌邊坐下，“我已換了睡衣，要睡覺了。這樣深夜，孤男寡女……若傳出去，恐教人誤會少奶奶?！?/br>
    沉鳶聞言彎唇，輕柔地笑了一笑。

    “不會的，你且放心就是?！彼f，“下人們都在前院打牌，再說就算有人瞧見也沒什么。他脾氣很好，不會計較這些?！?/br>
    杜呈瑞點點頭，卻仍站在離她最遠的墻根處，不肯再向前半步。靜默片刻，問：“孩子睡了？”

    “是啊，”沉鳶笑道，“小孩子不滿周歲，實在能鬧。虧得她今晚睡得早些，不然我現在還來不了呢?！?/br>
    杜呈瑞突然道：“我還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了?！?/br>
    他眼眸里的悲傷遠遠蓋過喜悅，沉鳶微微一怔，直覺那并不是簡單的一句寒暄：“什么意思？”

    杜呈瑞回答：“我以為你死了?！?/br>
    “大哥將你賣入徐府不久，徐東廉差人送來了你的死訊?！倍懦嗜鸬?，“徐府下人說，你嫁入徐府當晚染了惡疾，不出兩日就撒手走了。徐東廉給你出殯發喪，徐府掛白七日，誰也沒懷疑過。若非今日偶至貴府……我也不會知道，少奶奶還活著?！?/br>
    沉鳶聽完，神情有些驚訝，卻也算意料之內：“那日我與葉慈眠離京，臨別之前，徐公子說會替我尋一個脫殼之法。不過具體如何，他并沒有說，今日才知道，原來他是教我死了?！?/br>
    她輕輕笑著，杜呈瑞無可奈何，也凄然一笑。半晌，沉鳶問：“杜呈璋……他還好么？”

    杜呈瑞聞聲，笑容略淡，有些復雜地望向她。

    “大哥他，早已死了?！?/br>
    沉鳶一驚，手里的杯盞險些沒能拿?。骸啊阏f什么？”

    “少奶奶若看了報，應該知道，父親并沒有從獄里活著出來?！倍懦嗜鹌届o道，“大哥籌齊贖金之后，本想次日一早去接父親回家，當晚父親在獄中咬舌，大哥趕去警局，帶回的是父親的尸首?！?/br>
    “父親死后兩叁日，便又是少奶奶的死訊了。大哥沖到徐府要跟徐東廉拼命，去了一整日，后半夜才回到家，到家時衣裳都破了，鞋子也掉了一只?！?/br>
    “從那日起，大哥就瘋了。成日失魂落魄地在杜公館亂走，不肯睡覺，也不吃飯。不過兩月，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后來有天夜晚，他走到后院池塘邊，失足掉下去淹死了?！?/br>
    沉鳶指尖發顫，瞳眸失焦，久久不敢置信。相比之下，杜呈瑞倒沒什么波瀾，言語冷淡而簡潔，想了一想，又補充道：“大哥走后，杜家就算是徹底完了。父親貪污叛國，很快警察局來人抄了家，我將張氏的婚約退了，幸而叁哥和五妹的婚約都不曾取消，二姐也不愿留在京城，于是我們草草分了家產，便那么各自散了?！?/br>
    “珞芝呢？”沉鳶突然問。

    杜呈瑞停頓，似是想了一想。

    “若我沒記錯，她去了青燈寺?！彼f，“姨少奶奶小產后，身子一直不好，大哥走了，她沒有別的指望，二姐分她些銀兩，她也只拿了一半，次日清早已不在房內了。是服侍她的煙兒說，她去青燈寺落發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