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37節
如最初相識時前輩兼長輩般的態度,令裴行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愿不能實現?!?/br> “這世間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還以為,你已習慣?!?/br> “已習慣,卻做不到不介懷?!?/br> “這才好,最難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懷?!?/br>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認定你意在捧殺?!?/br> 崔閣老輕笑出聲,“我一生最吝嗇的便是夸人的話,但對你,卻愿意傾囊相贈?!?/br> “榮幸之至?!?/br> “今日忙不忙?”崔閣老瞥過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與故人敘談,本就是極重要的事?!?/br> 崔閣老頷首,“如此,給你講兩個小故事?!?/br> “好,聽出聽不出什么,都與你無關?!?/br> “嗯?!贝揲w老轉眼望著東面偌大的書架,語氣只是講故事才有的和緩,不帶自己的情緒,“要說的第一個人,生于高門,家中有兄弟四個,他是貴妾所生,開蒙讀書后,最仰慕的是文韜武略之輩,便文武兼修,年歲越長,抱負越是堅定,想長大之后從軍報國。 “十一歲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時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覬覦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著父親離京辦差,潛入他生母房里,意圖不軌。 “有丫鬟跑去報信給他,他趕過去的時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幾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將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將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細想想要如何了結此事。 “他聽進去了,信手將人一甩。 “卻是沒想到,嫡子的頭磕到了茶幾的棱角上,沒幾息的工夫就斷了氣。 “那時年少,只曉得意氣用事,說什么一人做事一人當,卻不知道別的法子。 “到底是家丑,父親回家之前,沒人聲張,回來之后,也沒臉鬧出什么動靜,對外只說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親從此對他百般厭憎,暗中責打數次,關在祠堂三個月,險些去見閻王。敗了身子骨,不再適合習武。 “后來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過娘家幫襯鋪路之故。 “再往后出人頭地,是父親不得已的選擇。 “一個兒子殺了寄予厚望的兒子,或許是一生都不能原諒,一生都可以認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資質不如嫡子,他做什么都是錯的。 “多年如此?!?/br> 裴行昭隱約猜到了那個人是誰,不免唏噓。倒霉孩子很多,倒霉的路數卻是不盡相同。 崔閣老看她一眼,說起第二個故事:“第二個人,三歲便被很多人夸贊天賦異稟,也確有真才實學。 “他十多歲中舉,未及冠金榜題名,任誰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稍绞沁@種人,往往越會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與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見的才華橫溢,胸有韜略。 “二人爭鋒時,觀者也覺生逢其時,能看到那般盛景。 “后來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著棋錯,滿盤皆輸,最終狼狽地離了官場,失去蹤跡。 “沒幾年,便沒什么人還記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認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后怎能甘心?想攪弄風云,不是只有為官一條路?!?/br> “說的是?!迸嵝姓杨h首,心念數轉,猜測著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個人。 崔閣老悵然一笑,站起身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br> “等等?!迸嵝姓哑鹕?,取來一壺書房常備的酒,兩個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閣老目露傷感。 “喝一杯?!迸嵝姓颜鍧M兩杯酒,親手端著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杯。 崔閣老接了。 裴行昭也無法再掩飾心頭的傷感,“本為清風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論如何,一場相逢,是我幸事?!?/br> “女子當如裴行昭?!钡搅舜丝?,崔閣老忽然對一切釋懷,現出灑脫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遠,萬萬珍重?!?/br> 二人碰杯,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崔閣老放下酒杯,從袖中取出兩張折疊起來的宣紙,“這是我能為朝廷盡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塵埃落定后交予首輔,還是你收著吧?!?/br>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負?!?/br> 崔閣老笑一笑,轉身,瀟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書案后落座,望著輕晃的門簾,望著崔閣老坐過的椅子,半晌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上位者總會遇到這種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閣老第一個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來年前的事情了,能記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親要站隊,要和長公主合力廢太子另立儲君,又從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說法。即便位極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時時知曉家中情形,知曉父親在做什么的時候,定已是無可回頭。 他還能把自己分出去過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認那個爹了么?言官不追著他彈劾幾十年便是見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作死,作孽。 到最終,不過是他還他兒子那條命——他是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國的利劍,卻要背負著他爹帶給他的不堪的罪名斷送仕途,賠上性命。 來日葬身的幾尺黃土,能否承載他一生的抱負,一世的遺憾。 裴行昭的手遲緩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這時,門外傳來阿蠻含著喜悅的通稟聲:“太后娘娘,韓琳回來了?!?/br> “傳?!迸嵝姓涯眠^看到一半的折子。 韓琳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單膝跪地,拱手行禮,“韓琳回來復命?!?/br>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來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來復命,我是該夸你,還是該罰你?” “……您看著辦,心里怎么舒坦怎么來?!?/br> 裴行昭唇角揚了揚,“滾過來吧,幫我磨墨?!?/br> “好!”韓琳利落地起身,轉到案前。 裴行昭見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著芳菲學刺繡,學得化繁為簡了?” 韓琳笑道:“哪兒啊,騎馬到皇城外,穿別的料子不自在?!?/br> 裴行昭眼睛像貓兒,韓琳則是笑起來的樣子像貓,特別可愛。她不自主地隨之笑一笑,“聽人細說了你上回辦的陸成那差事,不錯。想要點兒什么?” 韓琳見她心緒轉好,言辭便不再守著禮數,“想跟你喝酒?!?/br> “你們哥兒倆怎么像是從酒缸里蹦出來的?整日里就惦記著喝酒,你才及笄幾天?”裴行昭對誰都有定力,只有這個孩崽子能輕易地惹得她數落。 “你十二三就開始喝酒,當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覺,不喝酒睡不著?!?/br>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辦了什么事兒?!?/br> “滾吧你?!迸嵝姓褭M了她一眼,“有沒有去青樓找人拼酒?” “沒有,只是去賭了兩回,贏了點兒小錢兒?!?/br> “……”裴行昭扶額。 “這可是跟你和沈幫主學的?!表n琳振振有詞,“師父教什么,甭管對不對,都得學精……” “我怎么一瞧見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說著,已不輕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韓琳只是笑,笑容愈發璀璨。 “兔崽子,你活著的盼頭就是氣人吧?” “誒呀,”韓琳放下墨錠,移步去親昵地摟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氣十天八天的,我夠乖了,你有我這樣的徒弟,偷著樂去吧?!?/br> “誰是你師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臉兒,“我已經有二十多的兒子喊我母后了,你就別給我抬輩分了,成么?” 韓琳好一陣嘻嘻哈哈。 “正好你回來,愿不愿意幫我跑一趟?”裴行昭問道。 “愿意啊,是去崔家帶個人,還是去別處?”韓琳知道崔閣老進宮的事兒。 “去羅家,把羅家大老爺、大太太給我遮人耳目地帶進來,安置到花園里寬敞的地兒?!?/br> 韓琳一看便知,“手又癢癢了?” “嗯?!?/br> “那太好了,我最喜歡看你收拾人?!表n琳難掩興奮。 裴行昭又是一陣無語。 韓琳笑盈盈地出門去,離開皇城,直奔羅府。 見到羅家大老爺、大太太,已全無在裴行昭面前的歡顏,滿臉肅殺之氣,“太后有口諭,二位接旨吧?!?/br> 第38章 裴行昭這邊, 韓琳剛走,張閣老過來了。 “天色不早了, 一起吃飯吧?!迸嵝姓岩窖缦g, 吩咐宮人傳膳。 膳食不過八菜一湯一壺酒。張閣老又想到了皇帝,只要不設宴,平日食素, 擺上桌的也不過六味八味。他笑了笑,“太后和皇上的膳食, 要比諸多門第還要節省?!?/br> “一兩個人,能吃多少?”裴行昭遣了宮人, 只留了阿嫵、阿蠻和李江海,親自給張閣老斟酒, “我是酒管夠就成?!?/br> 張閣老哈哈一樂。 裴行昭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坐下來, 仔細端詳著對面亦師亦友的人。面容清癯, 眉眼內斂沉郁,目光溫和澄凈,鬢邊卻已染了霜雪?!斑@幾個月, 著實辛苦您了?!?/br> “這是哪兒的話,朝臣最怕的就是無事可忙?!睆堥w老對她端杯, 喝完后起身倒酒,說話也不與她見外,“前一陣你在宮里七事八事的,倒是有些擔心,你受不住那等瑣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