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36節
“冤案昭雪之后,那六人相繼伏法,但罪臣和族人想見的到,太后不把事情從頭到尾理清楚,不把所有疑點查出真相,畢生都不會罷手。自那之后,惶惶不可終日。 “忠良受辱,知情不報已是大罪,參與其中便是罪不可恕?!?/br> 書房陷入了片刻的靜默。 裴行昭最不愿觸碰卻偏偏經常觸碰的記憶,便是陸、楊二位袍澤的冤案。 那一年,陸麒調入京衛指揮使司,拱衛京師,楊楚成任保定總兵。 案發前,兵部要在京城集結十萬精兵,支援戰火不斷的江浙、青海。楊楚成接到公文,翌日便趕至京城,別的武官不似他離京這樣近,他便需要等候幾日。 等待期間,少不得與至交舊識團聚。 在背叛二人的幕僚慫恿之下,那日晚間,他們到一名幕僚在京的宅邸暢飲。 期間陸成等人安排了幾名獻藝的女子,展示琴書畫及舞技。 誣告二人的女子名為黛薇、紅柳,有幕僚說她們都因受到過裴行昭的救助才得以活命。 是活著,卻淪落到了下九流,陸麒與楊楚成因著裴行昭的緣故,少不得喚到席間細問一番。 兩女子一面說著編的滴水不漏的謊言,一面侍奉酒水。 酒水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兩人衣服上的熏香。 陸麒、楊楚成不知不覺便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分別躺在正屋、廂房的床上,只覺頭腦昏沉,身體有些乏力。 緩過來之后,察覺到宅邸靜得出奇,揚聲喚人,無人應聲。與此同時,嗅覺恢復,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 他們連忙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下人尸身浸在血泊之中,和官兵齊刷刷對準他們的弓箭。 任誰也是逃無可逃。 他們入獄之后才知道,黛薇、紅柳天沒亮就跑去刑部擊了登聞鼓報案,狀告他們強占民女,殺害無辜。 在她們的口中,自己只是一商賈放在別院的管事丫鬟,事發當日出去添置胭脂水粉晚歸,路上遇見陸、楊二人,他們一眼看中,竟尾隨她們到了別院,強行入門,反客為主也罷了,還要行那茍且之事。 她們抵死不從,下人義憤填膺,要合力將二人趕走,卻不想二人嗜殺成性,二話不說便將下人全部殺了,隨后便對她們霸王硬上弓。 她們趁他們入睡之后跑出別院,直奔官府告狀。 也難為她們做戲做得全:臉部被甩過耳光,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頸部都有被手掐過的明顯淤痕。刑部尋來宮里通刑事的老宮女為她們驗身,亦是明顯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情形。 委實一派凄凄慘慘。 陸麒、楊楚成鋃鐺入獄,背負的罪名又是那樣骯臟。 最要命的是,背后的人栽贓成功了。 陸、楊二人背負著罪名罵名身死。 有多怒,有多恨,有多想將三法司夷為平地,裴行昭已不復記憶。她始終銘記的是,即便窮盡余生,也要將案子的每個細節查清楚,要將所有參與迫害誣陷袍澤的人屠戮殆盡。 崔閣老說的一點兒都沒錯,翻案昭雪對于裴行昭而言,不過是清算的第一步,她要讓所有參與其中的人以命抵命。 分量越重的人,她越會告知世人,他們赴死的重要原因,是曾參與迫害忠良,要世人明白,忠良即便身死,忠魂仍在,有袍澤延續。 裴行昭回顧袍澤過往的時候,崔閣老在回顧的是她的一些事。 那樣一樁冤案,翻案的可能極小,尤其案發時裴行昭與袍澤相隔千里,忙于戰事,著手翻案時,已時過境遷。 就算那樣,她也做到了。 有三個月,官場的人都說,裴行昭瘋魔了—— 她每日一道折子奏請親手核實陸、楊一案,先帝說她吃飽了撐的,京城在北,她在江浙,誰還能把案發地、刑部給她搬過去不成?便置之不理。 她連上了三十九日奏折,每一份奏折中都無個人情緒,沒有抱怨,也無不忿,但每一日對案子的質疑都在增加。 官場的人服氣了,先帝也服氣了,說那你就查,但你要是為了這事兒離開江浙半步,便軍法處置。 裴行昭答應了,之后陸續提出請求,使得駭人聽聞的事情接連發生:刑部所有與此案相關的公文卷宗口供,她要調閱; 在那所別院被殺的所有人的尸骨,全運到江浙,她要和仵作一起驗尸; 能夠找到的所有證人,也都給她全須全尾地送到江浙。 有了之前被她磨煩月余的恐怖經歷,先帝哪有不應的,卻也深知她為袍澤就沒做不出的事兒,命錦衣衛和自己的暗衛實為監督地“協助”她。 她在全部證供中找到了人證之間相互矛盾之處; 有七名人證在她的訊問之下招認,是被背叛陸、楊的幕僚收買,或是人云亦云地做了偽證; 她通過被殺的人尸骨上的痕跡,結合刑部仵作的記錄,找出十一處并非陸、楊出手令人斃命的證據。 層層擊破之后,人證相繼供述自己所知的全部實情,拼湊起來,全然還原了冤案的真相。 裴行昭請求先帝指派最得力的查案高手,推倒她查到的真相。 先帝不搭理她。 裴行昭再上折子,請求委派三法司首腦到江浙,核實或推翻她查到的案情原委。 她從開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她的意圖,但她絕口不提翻案昭雪,一直像是遇到謎題一樣,要自己解析,再要別人推翻自己得出的答案。 先帝被她鬧得要頭疼死了。 很多帝王終其一生都不會承認自己有錯,想讓他們推翻做出的決定,不亞于登天。先帝是其中之一。 裴行昭顯然很了解先帝這毛病,便也不踩線,只上折子跟先帝打車輪戰。他不理會,沒關系,她又開始每日一道加急折子,相繼請最初查案結案之人給她釋疑。 先帝真沒轍了,順著臺階下,一個個的揪出官員來給她解釋,給不出,無力推翻她查到的結果,便治罪,有的從輕發落,如姚太傅,只免了三年俸祿;有的從重發落,關進詔獄或流放三千里;無足輕重的,推到菜市口問斬或處以極刑。 這對于先帝而言,已經是最大的讓步,默認那是一樁冤案。 所有人都認為,裴行昭會順勢請求正式翻案昭雪。 然而她沒那么做。 她請先帝的暗衛和錦衣衛做證,在江浙衙門封存了全部證據,關押起做偽證的人證。隨后像是之前長達三個月的忙碌是人們做了一場夢一樣,再上奏折,只關乎轄區內的軍政。 那時不知有多少人私下里驚嘆、費解:裴行昭居然也有見好就收的時候。 然而崔閣老等人卻知道,她那時在做的,或許是生平所遇的最艱辛的一場隱忍。 她清楚,翻案昭雪只能由先帝主動提出,否則,誰提誰就是摸虎須。 她不是沒那個膽子,只是當時先帝已經回到京城,她便是涉險,也不可能在折子里把官司打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她還要照顧陸麒、楊楚成所余的家眷,更要顧及麾下的將士、兩省的百姓。 她要先帝自己意識到虧欠陸家、楊家,主動給予彌補。 而沒過多久,陸雁臨、楊攸先后獲封郡主,被派到裴郡主任上建功立業。 她的隱忍是等待,等待良機出現。 最終的結果,誰都知道。先帝要她進宮,明發的旨意里便委婉地跟她說,你可以提一些條件。 她提的是冤案昭雪及廢除殉葬制兩條。 收到她公私兼顧的那道折子的時候,崔閣老恰好與閣員在養心殿同先帝議事。 先帝看完,沉默良久,遂無意識地嘆息:“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有,獨獨沒她自己?!?/br> 不論是為了什么緣故,先帝答應了裴行昭,且從速按照她的心思,有了翻案昭雪的旨意和罪己詔,亦有了之后諸多舉措:將案情原委公之于眾;區區數日,連續問罪處決三法司多達三十多名官員、百余名小吏衙役獄卒酷吏;下發海捕文書緝拿畏罪潛逃的作偽證之人;在朝堂訓斥了姚太傅大半晌,令其閉門思過兩個月,再罰三年俸祿;陸家、楊家各賞良田千畝,白銀萬兩。 而對裴行昭來說,這樣就夠了么? 當然不。 崔閣老甚至想過,也就是先帝傷病過于嚴重,時日無多,要不然,死在她手里都未可知。 袍澤應得的交待,她已得到,便只需靜心等待自己掌權之日,親手掌握那把行刑的刀。越是姚太傅那般明明參與卻沒傷及筋骨的,越是有著無盡的兇險危機。 有官員對裴行昭聞風喪膽,不外乎是她用兵時對敵人的殘酷,小小年紀,卻已針對倭寇打過三次絕戶仗,敵兵無一生還;其次便是她信手拈來的耍土匪流氓,跟誰找茬,誰就好幾年緩不過勁兒。 而崔家縱觀裴行昭發跡到進宮,最驚心動魄的就是她為袍澤昭雪的一應事宜。 即便老謀深算如張閣老,遇到同樣的事,亦未必像她一樣明明怒極卻又冷靜至極,與先帝斡旋。 看名將,不能只看她殺敵時的驍悍,還要看她排兵布陣彰顯的謀略??礊楣僬咭嗳?,不能只看她為軍民謀得的益處,更要看她是否能揣摩圣心、權臣之心,能否始終可以保全自己。 她都做得很好,再好不過。 不是這般人物,先帝焉能親自主張她攝政之事,駕崩前耳提面命地點撥她。 崔閣老看到家族的沒落甚至覆滅,由來已久。他的女兒看出了長輩們對裴行昭的畏懼忌憚,卻不能理解個中原由到底有多可怖。不為此,也不會先一步凋零于深宮。 裴行昭平復了心緒,打破沉默:“閣老方才所說一切,對哀家助益頗多?!蓖A送?,又道,“只是,你在我眼里,真不該是攤上這種案子的人。 “我起先想的是,你要離開官場幾年了,等這事情被人們淡忘了,便能尋機起復。 “你與張閣老一樣,而立之年入閣拜相,如今也在盛年,韜光養晦幾年,仍能回來大展拳腳。有真才實學的權臣,登高跌重不鮮見,起伏再現盛勢亦不鮮見。 “首輔次輔是政敵,但張閣老說過,很喜歡有你這種政敵?!?/br> 崔閣老動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動,輕輕扣住衣料,又很快恢復如常,“罪臣愧對太后、首輔?!?/br> 裴行昭目光溫和地望著他,“或許,閣老不是裴映惜,掙不脫家門的束縛?” 崔閣老喉間一梗,抬了眼瞼望著她,片刻后才道:“罪臣該說的、能說的,已然說盡?!?/br> “你不說,不意味著我看不出?!迸嵝姓训?,“我答應你,按律處置崔家。原因么,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認識的崔淳風。要不然,敬妃會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會請對你如何都生不出殺心的首輔對你施壓,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發落的日子里,仍舊衣食無憂?!?/br> “罪臣……”崔閣老喉間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稱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兒,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br> “閣老睿智?!迸嵝姓训?,“我記得,陸麒、楊楚成出事之前,你幫首輔殺伐果決地處置了押運糧草不力的官員,更是親自押送糧草到軍中。 “逗留的幾日間,一次與先帝一起用膳,見我帶著比我還小一兩歲的陸雁臨、楊攸,打趣說,仨小孩兒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說,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別惹?!?/br> 崔閣老笑了,下意識地留心打量她,“太后那時的雙眼好戰,鋒芒太盛,如今千帆過盡,返璞歸真?!边@是實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誠待人時,雙眼有著不該有的孩童的單純無辜。 “是好事么?” “自然?!贝揲w老仍在笑著,卻閃過一絲對晚輩才會有的痛惜,“只是,尋常人做到這一點,要用去幾十年?!?/br> “閣老謬贊了?!迸嵝姓鸦匾悦骼实囊恍?,“那之后,我知道你私下里幫助過義商原東家、陸家、楊家。 “你是張閣老的政敵,可你在內憂外患的年月,與他是一條心。 “正因此,先帝沒有將你列為托孤重臣,說反正你掛不掛那個頭銜都是一樣,大事上絕不會犯糊涂?!?/br> 崔閣老垂了眼瞼,薄唇抿緊。 “我不是跟你玩兒動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將與尊重的一位前輩訣別,想說什么便說了。如此,才不負相識一場?!迸嵝姓亚宄?,他不會為自己開脫,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擔家族之罪,換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開釋。這樣的人,什么刑罰手段都沒用,那便不如暫且放下糾葛,給予尊重,只訴生平。 崔閣老低了低頭,再抬頭時,逸出和煦的溫和的笑容,“昔年相識便篤定,裴映惜絕非池中物,很愿意看著她陪著她權傾朝野,哪怕是做對添亂。而今,那小虎崽子長大了,也如我所愿。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風這一生,值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