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長夜還在繼續,京華東城墻的裕陽門上頭,站夜哨的士兵未敢歇眼。在夜深時刻,仍盡職堅守人民百姓的安危。 只是這堅守……未免也太冷了點。 晚風凜冽,吹得一位年邁的老兵直打哆嗦,他喝了口酒,哀怨道:「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呢,做了巡街十幾年了,竟頭一次被調來城門當差?!?/br> 他身旁的同伴接過酒瓶跟著仰頭一飲,咂咂嘴道:「娘的我也是!俺以前是在軍營溜馬的,溜馬可好玩了,還能跟馬兒說話。哪像這!站在這守著什么都做不了。還有這風……吹得俺的頭犯疼!」 他的抱怨又引起周圍其他士兵的不滿,嘟囔道:「那你現在是在跟誰說話呢?敢情咱們連馬都不如就是了?」 「是啊是啊,溜馬有什么好玩,我之前還種菜呢,更有趣!」 「蛤?你是種菜的?我是砍材的!」 四、五個士兵一愣,開始聊起往日的職務,一聊之下,竟發現一個比一個更沒路用,忍不住爆笑一聲。 「哈!莫不是上頭看不慣咱們整日混水摸魚,把咱們都調來這做苦差了吧!」酒瓶一個傳一個,城墻上的士兵們哈哈大笑起來,都還記得要緊盯前方不能飄看,形成一個逗趣古怪的畫面。 這些對話被剛登上樓的統領聽去,他眼神閃爍,走上前喝道:「吵什么呢!」 一排士兵立時縮頭噤聲。 「怎么,整日混水摸魚你們還得意起來了?都給我排排站好!」 士兵們刷一下又全都挺的跟樹干一樣。 那統領視線掃過去,老的傻的弱不禁風的……就是要把軍中這些老弱殘兵又無能的廢物聚集在一處,才能讓裕陽門輕而一舉地就攻破啊。 還敢得意呢。 統領嗤了聲,正要離去,先前喊自己是餵馬的大漢突然啊得大叫,舉手發言,「統領統領……俺看到可疑之人了!」 什么跟什么。 統領懶懶地往城下瞟一眼,竟見遠方道路盡頭真的駛來一輛馬車,他瞇起眼細看,車子還未抵達城墻之下,里頭的人已伸手出窗,展示了令牌。 統領隨即瞭然。 在皇帝都還沒倒下之前,小公爺因秦楚兩國貿易之事,奉旨出差一趟。直至今日算起來,也過了快兩個月。 一旁大漢已用那雙日常餵馬的手顫抖架起弓,「趁夜來的非jian即盜,看俺……看俺怎么解決……」 「傻得你!人家是小公爺!」統領暴怒一腳將人踹倒在地,「沒看到馬車的標記嗎?沒看到他手上拿的通行令牌嗎?給我下去!開門!放人進來!」 城門緩緩開啟一條裂縫,馬車繼續行駛,往國公府的方向而去。 等秦仲川在家門前下了車,立馬有下人為他接風洗塵,可他腳步卻未停,沒有換下衣裳,臉也沒洗,就這么一身風塵的又趕往國公爺的書房所在地。 這邊秦國公的書房只點亮一盞燈,微光朦朧,其馀的,都來自月光。 這樣的月光,照耀著薈楚二國,也照耀著夜秦,不分畛域,灑在千家萬戶之間,落到人們的眼里,各懷心思。 秦國公在窗臺旁不發一語。 夜秦赫赫有名的秦國公,雖說與墨太尉同一時期入朝為官,卻不用帶兵跑動、鍛鍊身體,這么多年下來,一人仍強健不失風采,另一人則體態肥碩,活成一個福氣相。 秦仲川進了書房便上前輕喚一聲?!父赣H?!?/br> 秦國公早聽到了腳步,人卻沒有回身,「川兒回來了啊?!?/br> 「是,我從楚國趕回來了?!?/br> 窗旁的身影挺出一個圓滾滾的肚子。這樣一個人,人們很難與清新英俊的小公爺聯想在一塊,但秦仲川面對他卻是極盡尊敬,秦國公不僅是慈父,亦是嚴師。 「人生在世,總會遇到許多困難,困難面前,可以驚慌,可以擔憂,可以畏懼,但,不能失去本心?!咕腿邕@時望著外景的秦國公有感而發說出了一段話,秦仲川雖身帶重大消息,仍虛心受教聆聽著。 秦國公道:「人們會為了想解決困難而變得不知寸止,忘記初衷。其實剷除它對抗它都不是最好的方式,這樣都不能杜絕。要去了解困難之所以為困難的原因,繼而內觀自省、解決根本,那么,困難對你來說就不算是困難了?!顾仡^看向自己兒子,「川兒,你可明白?」 「孩兒謹遵教誨?!骨刂俅ǖ纳駪B恭謹。 秦國公點點頭,這才提起了要事?!高@次代表夜秦出使楚國一趟,還順利嗎?」 「與楚王商談的過程中雖發生不少插曲,所幸最終,還是在合理范圍之內達成協議?!?/br> 「楚王愿意借給我們多少兵?」 「十萬大軍,以我朝一萬架弓弩機與九萬兩黃金為交易?!?/br> 秦國公呵呵撫鬚一笑,「黃金也罷。楚國覬覦我朝弓弩機的技術多時,你表現不錯,至少守住了製圖譜,那一萬架弓弩……就送給他們慢慢琢磨吧?!?/br> 這是一樁合意的交易,但他的笑聲并沒有持續很久,很快的、慢慢的,嘴角垂下來,福態的臉上披上一層落寞?!该魅瞻堰@消息送入宮里去吧?!?/br> 秦仲川站在一旁應是。 秦國公沉默一刻,又望回窗外,似是追憶起了一段過往,那些過往都曾駐扎過他溝壑的紋路間,令他欣慰的令他榮幸的,隨著歲月爬面佈滿整張臉,錯綜復雜,才會像現在這般令他百感交集。心里有數的秦仲川亦是戚戚焉,父親那雙閱歷眾生百態的雙眼,曾見證過一個人的蛻變,也即將預見一個人的殞落。 過了良久,秦國公動了動嘴唇,萬分痛心地吐出兩個字。 那兩個字正是…… 祈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