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新政一事令墨太尉煩憂不已,就算他因此動了除去太子之心,若下一任太子還是新政擁護者,那便沒完沒了。我答應他上位后繼續實施舊政,權衡之下,他最終選擇孤注一擲,輔我為王?!?/br> 于昊淵用一紙書信約了墨規年出來,兩人達成協議。墨染青想,世事的安排總是難料,不是宿命論,就是因果有相報,天道有輪回。 她如果沒有為了于昊淵的路除掉二皇子,就不會斷了墨規年的路。 于昊淵和墨規年就不會湊到一塊。 誠如他的言論,以他的兵力要同時對付京華和外邊的城池,就算是運兵奇才,也難逃腹背受敵的情況。 要攻破皇城,首先掌握住兩軍。 皇軍這邊有了解決之道,馀下的禁軍和官兵,于昊淵果斷選擇前者。禁軍這幾年來由于墨規年升任太尉一職,部署自家人司職軍務,墨家勢力幾乎快涵蓋整支軍隊,也就是說,比起關係錯綜復雜的官兵,于昊淵要收納禁軍,只需說服統領他們的最高級別者――墨規年,一人。 只不過,墨家就算不像國公府那樣廉潔奉公、一心為國,也算競競業業幾百年的官宦之家,墨規年為人又謹慎小心,在沒足夠大的利益前,不見得愿意冒險干這檔事。 可二皇子沒了,剛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契機。 墨染青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屋里,后來有宮女跑來稟報皇帝可能會順路來招若宮一趟,他們倆交代完其馀事項便匆匆告別,臨走前,她問了于昊淵此次行動有幾成把握。 「七成吧?!顾麌@笑道:「每當我上戰場,都不覺得自己百分百穩cao勝券,兵家無常勝,就算我已養精蓄銳那么多年,任何變數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市炙?,也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br> 就算是夜秦人稱的戰神,也不敢保證在戰場能呼風喚雨。成功靠的不只是實力,還有天時地利人和的運氣,而失敗,可能只要一個分神,一次失誤,一場意外。 失敗往往比成功還來的容易。 墨染青眼里浮出旁人難以理解的掙扎。她回來了以后沒等皇帝來,就派人去說自己身子不適先就寢了。于昊淵給她的那只錦囊就放在掌心,她望著,視線在燭光間被拉得悠長,久久,都沒出一聲。 那晚墨染青并沒有睡好。 她不是輾轉難眠,而是犯了夢魘。 夢里的情景不停切換,如同背景也陰晴不定的天空。最初,先來到墨染青小時候,劉心慈在春暖花開的院子里手把手教她寫字。 「來,這個讀『織』?!箘⑿拇戎噶饲ё治纳系囊粋€字。 「母親,這個不是『熾』嗎?」 「唔……好像是呢?!?/br> 墨染青后來才知道,母親根本大字不識幾個。之后林氏替墨蓉青請了教習先生,她身為府中小姐被叫去一同旁聽,一下子就勝過母親。 夢境停留在母親困窘的表情,忽地一跳,來到陰雨濛濛的梅雨季。 院門又被人惡作劇鎖住了,下人也不知道跑去哪里貪懶,整座院子冷冷清清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劉心慈不以為意,在室內補著舊衣哼著歌,墨染青更不以為意,藉著院里矮樹翻墻出去,一路就翻到外面,上街買了兩張餅回來與母親分享。 「你這樣不行,要抓這根……這根才穩?!褂^察一會的劉心慈受不了撐著傘出來糾正她的姿勢。 雨水淅瀝嘩拉。傻子才會選在這時候爬樹,母親也真是傻得就答應了。樹上的墨染青往下一瞧,雨滴一粒粒落在竹黃的傘蓋上,母親仰頭看她的神情自豪。 墨染青想起來了,母親雖然教書不怎么行,爬樹功力卻是一流,她完全是得到母親的真傳。 這場雨還是放晴了。場景在這時轉換速度加快,消散又凝集,支離破碎的畫面拼揍起來,組成一個陰陽怪氣的天氣,刮了風又艷陽高照,他們院子來了一個大夫,就跟著來了一大票人。 莫名其妙就被好多祝賀聲給圍繞,那邊喊恭喜了恭喜了,這邊喊有喜了有喜了,另一邊又嘰嘰喳喳討論大門口不知哪來的道士說是吉兆祥胎……人們的的臉孔在墨染青眼前拉近放大,欣喜的簡直比母親還開心,那些消失的下人又一個個冒出來,喊她小姐喊得一個比一個熱切。 真是滑稽的場面,跟這天氣一樣。不過墨染青不打算追究了,她只覺得太好了,母親和她以后有好日子過了…… 嘴角才上揚一半,周圍的歡呼頓時收起,景物變得模糊,撤走了這一幕,來到暗無天日的雪夜。 一下子,就重回她最不想見的現場。 那樣紛飛讓人心寒的大雪,那樣濃稠可以埋跡的夜晚,那樣怒吼彷彿要摧毀一切的狂風,她看到母親被人從屋里拖了出來,同樣拖出來的,還有一個男人。 「娘!」 墨染青剛從國公府趕回來,就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院子刷一聲全亮了起來,氣勢洶洶的燈火籠罩他們,圍成公堂之地。前來的人很多,林氏墨蓉青、府里的族人、后院的女人,還有前一刻還哈腰討好的下人們都來了,都站得遠遠的,彷彿畫清分界,臉上寫滿各種表情,冷漠的好奇的竊喜的輕蔑的都有,卻都在審視,卻都是如出一徹的安靜。 安靜的可怕。 這樣安靜的氣氛里,只有母親一人的解釋聽起來多么薄弱。 幾個人正在墨規年的面前呈述事發經過,他們看起來很慌張,說出來的話卻字字清晰、有條不紊,墨染青一顆心急得要燒起來了,她張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母親不會做這種事! 父親、父親…… 喉嚨在滾滾震動,奮力擠出的殘音馬上就被風打散,墨規年依舊沒看過來。他鐵青著臉一揮手,一晃眼,男子變成半死不活樣,一個婆子正端著一碗冒著白煙的藥走過來。 是那個婆子! 墨染青駭然失色,她劇烈反抗想甩掉壓制住她的人,或許是學過武了,這一次竟輕而易舉地就掙脫開。 墨染青大喜過望,連忙衝過去阻止。 可以的!可以攔住她! 然而,無論墨染青怎么跑,都追不上婆子遲鈍的步伐。 那婆子已粗魯地一把拽起地上的母親。 不行! 不行! 不、行―― 那一刻,她終于喊出了聲音。 「不行!」墨染青猛地一睜眼,整個人從床上驚彈起來。 床架上方的珠簾還在搖搖晃動,發出輕微撞響,除此之外室內一片靜寂。窗外夜色正在轉淡,半開的窗格有風徐徐吹進,遠處打更人洪亮的報時聲也在這時傳來。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防賊防盜,閉門關窗。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無事嘍……」梆子敲響,是一慢四快的節奏。 墨染青喘了幾口氣,終于定下心神。 原來是夢。 夢里她一樣沒能攔住。 她的眼神漸漸寂寥了。 「娘娘你還好嗎?」聽到動靜的招宿提了一盞燈從外面走進來,看到墨染青背部濕了一大片。 墨染青搖了搖頭,沒有說出那個夢境,只是將眼里的寂寥注視到床頭邊的錦囊,凄惻一笑。 「我知道,我會做出什么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