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
墨染青的母親,墨家劉姨娘,不知被納進門的第幾位姨娘,出身市井,名為劉心慈。 心慈心慈,人如其名,心慈面善。 雖不是個無原則的濫好人,可在那滿屋子女人的后宅里,她知足常樂,不爭也不搶,不勾心斗角,只安安份份做好自己的本分,可以說是難得的一攤凈水。 這樣一個懂事的女子,多少男人夢寐以求,她也曾是墨規年的溫柔鄉,備受寵愛幾年,有了墨染青; 這樣一個懂事的女子,難免也少了些情趣,在越來越多女人進門后,逐漸被遺忘,不再過問。 好在善良的人總是幸運。又過了幾年,劉心慈因緣巧合之下再度被墨規年記起,這回她還幸運的懷上了二胎,又被一個路過的高人預言,這胎,將是能興旺墨家的福星。一下子,母憑子貴風生水起。 善良的人也總是不幸。福禍相倚,她因肚里胎兒遭人嫉妒,受人陷害,一場陰謀之下,本來的福星,也成為與外人珠胎暗連的禍星。 她的母親,雖然人有些迂腐有些呆板,自己寬厚待人就算了,也要她一起心存良善,唯一一次動手打人還是在訓斥她想推墨蓉青下湖的時候賞她一記巴掌。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臉上露出失望又難過的表情。 這么好的一個人,誰也不害,為何還是有人容不下呢。 一碗落胎藥,七個月大的肚子,她母親和她未出世的弟弟,一尸兩命。 因為人要圖利。 因為他們善良之馀,也微不足道。 墨染青想到這里便笑了,她再看向秦仲川,看他那白袍上的銀線繡邊、麒麟圖騰,泛著與生俱來便不可忽視的波光,他和她不同,他們生來就不能相提并論。 「小公爺小公爺……這名號一聽便知出生即高貴。身為國公爺的獨子嫡子,你何以想像一個庶出子女在家里的地位?處在夫妻和睦幸福美滿的家庭里,你何以想像妻妾滿屋相互爭寵是什么可怕的光景?」墨染青發出一聲尖銳的嗤笑,像刀子,「所以,你到底憑什么要求一個人在滿地爛泥打滾之中,還要可憐兮兮守著你那顆悲天憫人的心!」 風從他們倆之中竄過,各自帶起一片衣角,秦仲川看著她眼里的憤恨,那把刀子無比準確地插入他內心最柔軟之處。 墨染青伸手收攏自己的發絲,像收攏自己的情緒,「對的事……放在不對的環境里,只會顯得可笑。要嘛,我就要比別人心狠,要嘛,我就要比別人爬得更高?!?/br> 一個家庭造就一個人。 秦仲川明知有很多道理都是不對的,有些想法也過于偏激了,就像她境遇凄慘,不代表她可以為所欲為,讓望南街的百姓受難,可他張了張口,最終一句責備也說不出來。 墨染青在涼風中站得久,便感覺到自己的膝蓋開始發僵,先前磕傷的地方也隨著想微微彎曲的舉動,變得疼痛明顯。 她突然想起,因為秦仲川,她也摔過一次。 「小公爺覺得,我們是為什么會認識呢?」她呵聲里有苦澀,不等秦仲川回答,便自己說道:「因為去年臘月,我被你們家倒塌的棚子砸傷了?!?/br> 這件事因為秦仲川在金鑾殿上的致詞又被重新翻出來,成為京華眾所皆知的事。百姓們稱之為他們的緣起,盛傳之時還被撰寫成坊間許多愛情話本的開頭。 墨染青眼里多幾分決然,那決然是因為她接下來說的話,將會踏破所有人為他們編織起的佳話。 「我跟你說吧。那都是我故意的。棚子會倒塌,是因為我故意弄倒,而我們會遇見,就是因為我想攀上小公爺,你這個人?!顾⑽P起下巴,她知道,在她說出真相的同時,他對她所有的美好的猜想,亦不復存在。 眼前的秦仲川臉色煞白,彷彿被那席話給擊中了。 或許他曾有一刻也和京華人們一樣,覺得他們相遇妙不可言,幾百多人的場地,偏偏倒了那座棚子,傷得最重的,就是墨家七小姐。 可他們會相遇,不是人們說的命中註定,不是巧合偶然,就是個人為安排。 那天下起皚皚白雪,那天北疆捷報傳來,那天秦國公發錢助慶,那天墨染青剛好為懷胎的母親出門買藥,得知小公爺會在活動現場,便起了這個念頭。 「從小,我便想著要如何壯大自己、出人頭地。這世間能夠傍身的是權與勢,我想要守護我娘,卻又沒法像墨蓉青有那么多機會出門認識京中權貴。小公爺何許人物也?我當時便想,一定要結交到你?!鼓厩喽虈@一聲,她的嘆,也如刀子?!傅」珷敱闳鐐餮灾袧嵣碜院?,對待姑娘家只是客氣,卻疏離,難以靠近?!?/br> 所以那天以漫天大雪為景、人聲驚喧為樂,他看見躺在散落的竹架中額頭在淌血的少女,都只是一場不算精心卻準備充足的計謀。 往事重提,墨染青心中翻涌波濤。她今夜穿著正裝華服,自然也上了胭脂粉末,紅艷的嘴唇此時在夜里看起來冷酷至不留情面,彎起來,卻是一個難看的微笑。 人算,不如天算。 沒等她跟秦仲川打好關係,她的母親就遭難了。她也不曉得,在許久之后會從于昊淵口里得知她長得像皇帝的愛人。又會在更久之后發現,當初與秦仲川短短的幾面幾句,竟然就真的結交到此人。 她要的權,要的名,她要守護的人。 她要的總是來得遲。 而苦心積慮到頭來,只需要靠她一張臉。 她當年根本不用這么辛苦的跑到秦仲川眼前,她只需給皇帝瞧一眼就好了。 何其容易。 果然……天意弄人。 墨染青的鼻頭被風吹得紅通通的,臉頰也是。她吸了吸鼻子,一切如愿以償了以后,至親之人卻已逝,很無奈很悲哀也很嘲諷……她將總總化作輕嘆一聲。 在那樣漫長的追求里,他無疑是最無辜的一個。 「秦仲川你,是不是喜歡我?」 面前的人一震,原本了無生氣的眼珠木木看過來。秦仲川視線游過她全身上下,光鮮亮麗的一身,與湖面一樣閃耀奪目的裝飾……他突然能明白為何那天最后,她還是出現在詩宴里。 秦仲川頹然一笑,「我配不上你的愿想?!?/br> 這是自嘲還是諷刺墨染青也無所謂。 「我便是這樣一個人,愛慕虛榮貪附勢,和你天差地別。有件事我必須說清楚,雖然當初接近你是有意為之,但我與你說的那番話確實是有感而發,不是刻意安排好的說詞?!顾f道。 秦仲川眼神閃爍,似乎又能點起了光。 那個光……墨染青憶起當初便是看到夜秦小公爺竟會因考場失利而眸光盡失,才忍不住對他說了那一番言論。 「做好自己的事、想做的事,盡心盡力,無愧于心……」她淡聲道:「不過與小公爺的解讀不同。小公爺的愧,在不愧于別人,便能不愧于自己;而我的愧,只要不愧于自己,僅此而已?!?/br> 那光啪一聲又滅了。 墨染青看在眼里,終究是她先招惹的,要割捨,也是由她來?!感」珷斶@下明白了吧,即便是這句令你心馳神往的話,在你我之間依舊是兩相逕庭的意思。你會喜歡我,就是一場誤會,你不需為此傷心難過,這普天之下,多的是適合你也比我好、乾凈善良單純的姑娘?!拐Z氣一停,說道:「是我,配不上你?!?/br> 秦仲川整個人委頓在夜里,灰心意冷。 對岸樂音嫋嫋,湖水波光粼粼,樹木搖曳生姿,墨染青朝他一服,款款越過,交錯而去。他們這樣如此不同的人,便該走自己的陽關獨木,互不相干。 「娘娘?!乖诓恢x開第幾步時,秦仲川在后面喚了一聲。她沒有停下,他也沒有追上,只是在原地說道:「現階段的你,或許要的只是搆到那頂峰之巔、高不可攀之處,所以凡事能成為既得利益者的,你都不惜一切代價去得到?!?/br> 秦仲川吸了一口氣,「可終有一天,當你發現你其實不了解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的時候,你會為這些所作所為,而感到后悔?!?/br> 聲音穿過涼風夜幕一字不落的傳到墨染青耳里,她回頭,秦仲川悲憫的瞳孔里映著她的身影。 那是他離去前的最后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