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骨 第37節
佟頌墨不知杜衡身為軍統局的副局長,為何會有如此想法,但不得不承認,在這一點上,他與杜衡的看法其實是一致的。 雖然周翰初的做法讓他看到了軍閥之路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可畢竟天下只有一個周翰初,他管得了自己,卻根本管不了別人。 佟頌墨沉默無言。 杜衡繼續說道:“今天死在你面前的那些女學生,僅僅只是如今國人的一個縮影。我們割地,賠款,我們被逼得步步后退,毫無人權,明明是我們的地盤卻一步一步的被侵占,軍閥又做了什么?拿著那些嚴苛的賦稅花天酒地、貪圖享受,完全不顧百姓生靈涂炭,甘愿淪為洋人的走狗!” “軍閥之路,非救亡圖存之路?!倍藕獬谅暤?,“派系林立、賦稅嚴苛、勾結外族……他們因爭權奪利不斷挑起戰爭,迫使民不聊生,百姓如在水火——那些死在租界的學生,就是軍閥之路的后果!” 佟頌墨抬頭看他,心知杜衡所說非假,心中也同樣激蕩。 他出國留洋又回來,不也是想著師夷長技以制夷,想為這泱泱中華奉獻出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嗎? 只是謹慎讓他仍然不敢將極其重要的銅臺位置和盤托出。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杜衡擲地有聲道,“頌墨,頌定曾多次與我提及你,我知曉你并非鼠輩,絕不會袖手旁觀?!?/br> “我不會為難你,只希望你莫要被姓周的蒙騙了,”杜衡長嘆一聲,“他到底非我池中之人,又在廬城只手遮天,他心里想什么,誰又能知道呢?” 佟頌墨到底沒忍住為周翰初出聲:“你本也是為賦稅一事前來,自然知曉周翰初正在減免賦稅,應該曉得他和你所說的軍閥不一樣?!?/br> 杜衡低笑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真覺得他喜歡你?” 佟頌墨不言。 “你好好想想吧?!倍藕鈬@息一聲,“還有一事,我思來想去,必先告之與你?!?/br> 佟頌墨抬頭看他。 “佟頌云在北平城?!倍藕庹f。 佟頌墨眼瞳微縮,動作猛地僵住了。涌上心頭的先是一陣狂喜之情,緊接著他難以控制的想起那張藏在周翰初密室的畫像,以及周翰初午夜夢回中總是喊出口的“阿崧”。 他看著他,總是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 而那個人就是他的阿姐。 佟頌墨垂下眼,勉強平息住此刻心情的幾起幾落,平靜的問道:“你怎么知道?” “我本就一直在尋你?!倍藕庹f,“得到消息說北平有一人跟你極像,便去探查過一次,發現竟然是佟頌云。也跟她打探了些消息,發現她對銅臺一無所知,便就作罷了?!?/br> “她……”佟頌墨問道,“她眼下過得如何?” “恐不太好?!倍藕廨p輕搖頭,“我本想救她出來,但……實在是能力有限,我的身份不能暴露,只能忍下?!?/br> 甄曉曉這時也開口道:“她的消息我也聽了些,聽說是被賣給一個日本人做情婦了,雖然……雖然受辱,但能吃飽穿暖。若是心里過得去,過得也不算不差??扇粜睦镞^不去,實在是……” “啪”的一聲,佟頌墨手里捏著的那把槍猝然落了地。 是周翰初送給他的那把勃朗寧,伴隨了他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杜衡看了一眼,然后半蹲下去撿起來,又遞回給佟頌墨,寬慰他道:“好歹人還在?!?/br> 佟頌墨嘴角一掀,終是沒忍住發出一聲苦笑:“阿姐平生所求不過平安喜樂,與相愛之人廝守終生,如今卻與一個日本人……”他不用想,也知道阿姐心里承受著多沉重的痛。 佟頌墨甚至已經猜到,若不是因為曉得他還在世間,恐怕阿姐早就已經追隨父親母親而去了。 “她在何處?”佟頌墨問杜衡,“具體位置?!?/br> 杜衡看了一眼甄曉曉,甄曉曉忙提筆寫字,將地址遞給佟頌墨。 “租界現下封了,誰也進不來出不去,”杜衡說,“但我會找人幫忙送你出去。我跟你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吧?!?/br> 佟頌墨捏緊那張紙條,輕輕頷首:“多謝杜局長?!?/br> 送佟頌墨出租界的人是瓦列里先生。他一如既往的笑意盈盈,還對佟頌墨充滿感恩,甚至想邀請佟頌墨去他家住上一晚,不過被佟頌墨婉拒了。 佟頌墨坐在后座往外看,洋人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毫無畏懼,本是國人的地盤,卻連一張國人的臉都看不到。 “他們是在找人,”瓦列里解釋道,“有人混了進來,想挑起紛爭?!?/br> 佟頌墨“哦”了一聲,往遠處看去,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正在挑選布料,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租界已經亂了,所以當巡捕過去的時候,連躲都沒躲一下。 女學生和巡捕們爭論起來,巡捕手中拿著的電擊棒往女學生腦袋上砸去。 佟頌墨的手已經把在了門把手上。 “佟大夫,”瓦列里說,“我只能保你們二人?!?/br> “佟大哥……”坐在前排的柳妗妗輕聲喊道,“我們救得了一個,卻救不了所有?!?/br> 佟頌墨閉上了眼,將手松開了。 他眼中出現的最后景象,是那個女學生被巡捕們踹得倒在地上的場景。尖叫聲好似穿過了大街,落進了他的耳朵,可此刻他只能做到不聽不看——因為他無能為力。 轎車駛出了租界,無人阻攔。佟頌墨在租界口子看到有大批的國人被攔在那里,僅僅一門之隔,卻是天人永隔。 “佟先生,您是回燕喜樓,還是至正堂?”瓦列里問道。 佟頌墨閉上眼:“燕喜……不,至正堂……算了,麻煩您就在此處將我放下來吧?!?/br> 佟頌墨這時突然意識到,無論是燕喜樓和至正堂,說到底都是周翰初的東西。他在廬城沒了周翰初,什么都不是。 而他其實也是沾了阿姐的光,這一切本該屬于阿姐。 “勞煩您,送柳姑娘回去?!辟№災铝塑?,把著車門囑托道,“到至正堂就好?!?/br> 站在人頭攢動的租界大門口,佟頌墨頭一次覺得自己孤獨至極。他遙遙的看著那輛車逐漸消失在拐角處,夕陽也逐漸落下了。 第64章 你睡床 佟頌墨本想自己在街上溜達溜達,但走了半炷香的功夫都沒有,身后便響起了巨大的剎車聲,緊接著周翰初從車里面跳下來,一把將他抱入懷中。佟頌墨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鼻子憋在他的胸口處,伸出手推了推,沒推動。 “你好端端的跑到租界去干什么?”周翰初好一陣兒才緩過來,松開手緊皺眉頭看著他,“若是沒遇到瓦列里呢?” 佟頌墨疲憊的捏了捏太陽xue,道:“有人接我過去救人,也沒想那么多?!?/br> “先上車?!敝芎渤跷兆≠№災氖滞?,將他拉到車上去,“我聽到消息便趕過來,幸好你沒事?!?/br> 佟頌墨溜達的想法化為泡影,只好跟著周翰初上了車。二福坐在前頭,扭過頭來問道:“將軍,咱回哪兒???” 周翰初看著佟頌墨。 “燕喜樓吧?!辟№災罂恐?,身體松懈下來,盯著車窗外不斷往后退著的街景發呆。 腦子里倒是什么都沒想,只覺得一種深深地疲憊感將他淹沒著。 周翰初的手掌突然覆上來,捏了捏他的掌心,問他:“怎么了?” 佟頌墨沒出聲。 “聽說今日租界里死了不少女學生,”周翰初道,“混進去了個女革命,那些巡捕都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br> 佟頌墨閉上眼:“嗯,我親眼看到好多人死在他們的槍下了?!?/br> 周翰初又捏了捏他的掌心,說:“租界是我管不著的地方?!毖哉Z之間也頗有一種無力感。 佟頌墨當然清楚,縱然周翰初在廬城怎么只手遮天,那租界到底眼下也算是洋人的地盤,他的確管不了。 “別想那么多?!敝芎渤醯?,“如今這世道,哪里都在死人,不只是這里?!?/br> 佟頌墨下意識開口:“可我以為廬城不是……” 周翰初笑道:“你對我是不是太信任了一些?離開廬城,我也什么都不是?!?/br> 佟頌墨沒心思同他開玩笑,聽他說完也沒笑。周翰初看出他心情不暢,也就捏了捏他的掌心,沒有再繼續說這個話題,而是道:“東西全都備好了,只等成婚當日了?!?/br> 提到這個,佟頌墨心中卻是更加的不舒服,甚至下意識的將手從他的掌心抽了出來,臉色也冷了幾分。 周翰初覺察出它的不對勁:“怎么了?” “沒什么?!辟№災怪?,一只手緊緊攥著,手指摳著自己的掌心,一下又一下的,結了痂的位置似乎又破了口出了點血,但他不覺得疼,“周翰初,你以前可有喜歡過誰?” 周翰初側過頭來望著他,佟頌墨的那種感覺又來了——他看上去是看著他,可實際上眼神卻根本沒在他這里,而是穿過他看向了其他的什么人。 周翰初點了點頭,說:“嗯?!?/br> 這回佟頌墨覺得自己的掌心有些痛了,而且是那種刺痛。好似穿過了自己的軀體,直抵心臟處,鉆得他渾身更加難受。佟頌墨收回視線,盯著自己的掌心,開口想說點什么——比如說問問他喜歡的那個人是怎樣的,為什么喜歡,可話到了嘴邊又毫無意義,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阿姐了。 若他與阿姐不是姐弟,興許也會喜歡那樣的一個女子。 在北平,阿姐是諸多王孫貴胄心中的最佳媳婦兒人選,秀外慧中又容貌出眾,聰慧機敏又不失大家閨秀的穩重,求親的人險些將佟家的門檻都踏破。只可惜阿姐是個有自己主意的女子,喜歡上了一個不把她當回事的男人,如今淪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可轉念一想,若不是因為那個男人,興許阿姐也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佟頌墨笑笑,說:“那你一定很喜歡她?!?/br> 周翰初又握住他的手背,點了點頭,道:“現在也很喜歡?!?/br> 佟頌墨臉上的表情更僵了些,他低著眼,望著周翰初那只覆蓋著自己手背的手掌,攥起的拳頭更緊了一些。然后他動了動,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放在了自己的雙腿上。 周翰初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對勁,而是問道:“是不是有些緊張?” 佟頌墨敷衍的“嗯”了一聲,實際上腦子里根本就沒過成親的這事兒。 周翰初估摸著是覺得佟頌墨今日去租界嚇著了,所以晚上備了一桌子的好菜想寬慰他受傷的心靈,但佟頌墨沒什么胃口,吃了幾筷子就不打算動了。 周翰初讓二福把藥取過來,一整瓶都遞給他:“從張如是那里要來的。你若覺得不舒服時就吃上一粒,省得又像那一日一樣,將人嚇個夠嗆?!?/br> 佟頌墨把藥接過來:“她還是沒有解藥?” “說是沒有?!敝芎渤醯?,“但也不一定。多半……她也惦記著銅臺,所以想拿這個來拿捏你?!?/br> 佟頌墨冷嗤一聲:“人人都想著銅臺,看來我不是他們的眼中釘rou中刺,而是他們心中的香餑餑?!?/br> 周翰初挑眉:“只可惜這香餑餑眼下在我身邊?!?/br> 佟頌墨臉上神色淡了幾分,喝了口粥,道:“周翰初,若我告訴你,我真不知道那銅臺在什么地方,你會怎樣?” “該怎樣就怎樣?!敝芎渤醯?,“我不缺錢也不缺地位,一個銅臺罷了,對于我來說沒什么太大的影響?!?/br> 佟頌墨當然不信他——他對他從來就岌岌可危的信任感,因為阿姐一事早已崩盤。周翰初嘴里的話三句兩句的,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從前他肯勸著自己信他,可眼下卻勸不動了。 畢竟周翰初騙了他最大的事兒,他喜歡的不是佟頌墨,而是佟頌云。 “我吃飽了?!辟№災幌朐俑芎渤跹b下去,擱了筷子起身,“你吃吧?!?/br> 周翰初卻是個腆著臉的人,估計是察覺出佟頌墨在生氣,晚飯結束后也沒回將軍府,而是留宿燕喜樓,還死皮賴臉的非要跟他睡一張床,將佟頌墨逼得去打地鋪。 周翰初見佟頌墨真在地上睡下了,又于心不忍了,一下子將佟頌墨打橫抱起來。 “你干什么!”佟頌墨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