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骨 第25節
第41章 流民 黃厚今排了兩天的隊,好不容易等到佟頌墨的問診,卻得了他一個“無藥可救”的結果,氣得當即站起來,強忍著才沒把槍掏出來,但臉已是黑到了極致:“佟先生這是在耍我?” 佟頌墨擱了筆,看他一眼,道:“沒有?!眳s一點要解釋的樣子都沒有。 “若佟先生覺得那一日在宴會之上,黃某掃了你的面子,大可以直說,”黃厚今言語之間竟難得的帶了些講理,“我專門來跑這一趟,也是認可了佟先生的醫術,我是個惜才之人,所以才愿意在門口遭受那么多的非議目光,等上兩日。佟先生若是只想為了報復黃某,才說無藥可治的話,那就當是黃某瞎了眼也罷?!?/br> 黃厚今這番話倒是有些出乎佟頌墨的意料,不——應該說,他甘愿在門口排兩天的隊,已經夠出乎他的意料了。 這份丟臉的勇氣,也不是誰都能夠有的。 佟頌墨終于正眼看了他:“黃都統說笑了。我這話沒有半點要拿你怎樣的意思。你所患眼疾與旁人不同,興許在未來有法子可以改變,但當下確實無解。不過……倒是有一物可讓你清楚視物?!?/br> 黃厚今已知曉他所說之物為何,登時一屁股坐下去,長嘆一聲道:“那東西拿著麻煩,不戴也罷?!?/br> 佟頌墨淡淡道:“叆叇雖然麻煩,可卻能解你無法視物之憂,用上一用倒也無妨?!?/br> 叆叇這東西早在中國流傳,黃厚今從前也用過,只可惜不習慣臉上總掛著個東西,所以得知佟頌墨能治眼疾,才巴巴的跑來,想要一勞永逸的解決自己的毛病,只是可惜,佟頌墨也沒辦法。 “眼下雖然治不了,但黃都統有生之年興許能夠等到能治它的時候,到那時候就能一勞永逸,不必再佩戴這叆叇了?!辟№災彩且蛑S厚今的幾分真摯才多說了這么兩句,見他也放棄了想法,便抬頭欲要喚下一個病人入內。 不想柳妗妗卻突然推開門湊了個腦袋進來:“佟先生!外頭出事了?!?/br> “怎么?”佟頌墨皺起眉頭來。 “外頭突然來了一批身上大大小小全是外傷的流民,”柳妗妗道,“虎子那小子前一陣不是跟您學了包扎么,碰巧流民里頭有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他看著可憐,就替人包扎了一下,結果這一下子就捅了流民窩,一群人全都涌來,跪在了醫館外頭,怎么趕也不走呢!我怕鬧出事來,就先讓其他排號的鄉親們先回去了,眼下把門暫時合上了,但人全都還沒走?!?/br> 黃厚今站起來,手握住腰上的槍柄,問佟頌墨:“佟先生可需要幫忙?” “怎么會有流民?”佟頌墨站起來,袖子往上挽了挽,領頭往外面去,“多謝黃都統好意,請回吧,免得把你牽連進去?!?/br> 黃厚今沒吭氣,跟在佟頌墨身后往樓下去。 剛一出辦公室的門,就聽到下面鬧哄哄的,他的眉頭皺得更緊起來,唯恐這些流民發了瘋,沒有理智的來搶至正堂的東西,那就有些難以控制了。 柳妗妗邊走邊解釋道:“從去年冬天開始,華北五省就鬧起旱災,上頭倒也撥了點錢去賑災,只可惜于事無補,這拖著拖著,小半年過去了,這些流民們就開始往外跑,這不,哪里富庶往哪里去。前段時間就聽到隔壁衡城放流民入了城,鬧得雞犬不寧,好幾家富庶戶都被他們洗劫一空,只是沒想到我們至正堂是廬城頭一個遭殃的?!?/br> 佟頌墨問他:“周翰初知道這事兒嗎?” “知道?!秉S厚今跟在身后答道,“這事兒,我已跟周將軍初步商討過,我的意思是不能將流民給放進來,只是他們來得突然,至正堂這兒離城郊又近,才讓他們鉆了空子?!?/br> 佟頌墨沒吭氣,伸手要去開門,柳妗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佟先生,要不等周將軍來了再說?” “有黃都統在,能出什么大事?”佟頌墨說著把門給推開了。 黃厚今聽了這話,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輕咳了兩聲。 柳妗妗斜晲他一眼,撇撇嘴,側到了一旁。 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佟頌墨還是被眼前這一幕給驚住了——不是因為他們渾身臭氣沖天,邋遢骯臟,更不是因為他們兇神惡煞,要將人洗劫一空,只因為至正堂外這不大不小的街道跪滿了人,每一個都磕著頭求至正堂救救他們。 是的,跪著,他們每一個人都跪著,邊磕頭邊發出求救的聲音。那聲音宛如長鐘,重重的在佟頌墨心中敲了個悶響。 柳妗妗也驚呆了:“這……怎么……” 佟頌墨眼尖的看到他們大多數人身上都有傷口。嚴重的連斷手斷腳,輕一點的不過是一點外傷。 佟頌墨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吩咐道:“妗妗,你去把虎子他們喊過來,讓他們按照我之前教的法子,先給輕傷的處理傷口?!?/br> 柳妗妗也沒有再說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話,立馬應了,問道:“那我呢?” “你跟我一起負責給斷手斷腳的做手術?!辟№災f完轉過身,見黃厚今也巴巴的看著自己,便一頓后道,“……黃都統,勞煩您幫我們看著至正堂,免得有人鬧出什么亂子來?!?/br> 黃厚今立馬應了:“成,佟兄弟你盡管放心交給我?!?/br> 佟頌墨:“……” 這黃厚今,好像……和之前的那位都統很是不一樣。 周翰初領著人趕過來的時候,至正堂里外都很是熱鬧。除了流民,還有來湊熱鬧看閑事的,周翰初聽到不少人在說“佟老板是個好人”,他眉頭反而皺起來:“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br> “得嘞!”二福拉開車門,打入長嘴婦內部好一通詢問,才把消息給帶回來,“說佟少爺發了善心,在治病救人呢?!?/br> 周翰初捏著槍柄,深吸了一口氣:“他倒是不怕出亂子?!?/br> 二福干笑道:“佟少爺也是好心嘛……” 周翰初瞥見門口站著的黃厚今,平復了一下心情才下了車,走過去:“黃都統不是不同意讓流民入內嗎?” 黃厚今見周翰初來,一副哥倆好的樣子上前就摟住他的肩膀,道:“周老弟,這不是令夫人大發善心,我也不好阻止嗎?” 周翰初快要氣死,一想到這些流民若是發了狂很有可能會傷及佟頌墨,握槍的手便又緊了不少。 第42章 君子所為 二福經詢問才得知,在隔壁衡城鬧事的那一批流民和眼前這一批根本不是同一批——當然,這是據他們所說。 這一批流民身上的傷大多也是被那群流民欺負給弄的,嚴重到斷胳膊斷腿的則是在阻止衡城那一批流民時受的傷,有很多人在路上就失血過多死了,剩下還能走到這里的,都是命大的。至正堂離城郊近,最開始他們沒打算進城,是有個人說這兒有個至正堂,醫館老板是個醫上好手,這才組織了一批人過來求救。 這話的真與假無從得知,但周翰初也沒法再管,畢竟佟頌墨已經開始行善做好事了。 為了確保這一批流民不鬧事,周翰初又增派了人手在至正堂外守著,有這么一批拿著槍的軍官,他們也不敢生事。 佟頌墨從天亮忙到天黑,出來時手都開始發抖了。 虎子忙迎上來:“佟大哥,我這就下去讓我娘把飯熱了?!?/br> “嗯?!辟№災恐鴫﹂]上眼緩了會兒,才問道,“其他人怎么樣了?” “您放心,我們幾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虎子答道,“其他人都是輕傷,不嚴重,包扎一下就成?!?/br> 佟頌墨這才松了口氣:“成。我做完手術那幾個人就先在醫館里住著,其他人……”佟頌墨一時間還真沒想好該讓他們去哪里。他們都是流民,如果讓他們留在城內,為了百姓的安危,周翰初肯定不會同意。 “周將軍在下面呢?!绷℃∵m時的接嘴道,“等了一下午了?!?/br> “他吃過了嗎?”佟頌墨問道。 “還沒?!绷℃⊥铝送律囝^,道,“說是要等您一起?!?/br> 佟頌墨這才加快步伐往下頭去。 周翰初立在門口,身上是筆挺的軍裝,一只手懶散的扶著門框,另一只手把玩著手上的槍,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至正堂的大廳里坐滿了人,不知是誰買的吃食,人人手里都拿著個包子在啃。 佟頌墨一現身,就有個斷了手的,約莫四十出頭的男人站了起來,說:“來,都給恩人跪下!” 嘩啦一下,二十幾個人全起身給佟頌墨跪下了。佟頌墨立在那里,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為尷尬,只能從嗓子里擠出幾個字兒來:“不必。都請起來。治病救人不過是本職工作而已?!?/br> 佟頌墨不自在的避開眾人的視線,走到周翰初身邊去,那些人的視線就跟著他一起過來。 佟頌墨尷尬地扯了扯周翰初的手,一臉手足無措的模樣。 周翰初反倒笑了,說:“你受眾人愛戴,怎么還這么不心安理得?” 佟頌墨瞪他一眼:“快幫我說句話?!?/br> 周翰初這才清了清嗓子,道:“都起來。趕緊吃完趕緊出城。廬城不是你們該待的地兒?!?/br> 語氣冷漠至極,哪還有半點剛才跟他調笑的模樣。 “你說什么呢,”佟頌墨壓低聲音與他耳語,“我不是這個意思……” “先吃飯?!敝芎渤跷兆∷氖?,將他往內屋里帶,“餓了一天了,怎么還有力氣在這兒跟我爭論?” 小房間里擺著三菜一湯,只佟頌墨和周翰初兩人,外頭由黃厚今暫時守著,避免暴亂。 周翰初先替他舀了一碗湯:“我知道你是好心,他們二十來個人留在城內問題也不算大,但你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此次受災流民人數眾多,可不止這區區二十幾個,若我們留下了他們,必定會有更多的流民投奔而來,萬一碰著衡城的那種情況,又該如何保證我們廬城百姓的安危?我們不能因小失大?!?/br> “可是……”佟頌墨出聲反駁,卻又心知周翰初說得沒有問題。 身為廬城的統領,他最先該考慮的,確實是廬城的百姓安危。 佟頌墨垂下眼,吃了兩口珍珠米飯,又抬起頭道:“我想開設流民點,救濟災民?!?/br> 沒等周翰初拒絕,他又飛快地繼續道:“我開在城郊,不在城內,這樣也不行?” 周翰初望著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頌墨,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廬城百姓的安危我擔心,你的安危我就不擔心了嗎?” 佟頌墨垂下眼,沒出聲,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平日你犟,不拿你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也就依了,”周翰初語氣也強硬起來,“可這件事,不行?!?/br> 佟頌墨捏著筷子的手用了幾分力,犟勁兒緊跟著就上了頭:“這段時日至正堂也有些盈利,我開設流民點,也不需要你的錢?!?/br> 周翰初話趕話道:“你的錢不全都是我的錢?就連你都是我千兩黃金買回來的?!?/br> 屋子里一下子靜默下來,佟頌墨不出聲了,睜著眼睛看著他,心里難掩失落。 他和周翰初從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關系。 他是周翰初的所有物,周翰初是他的主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外人看來,周翰初只是寵著他一些,容忍他一些??伤麄冎g從來不是平等的關系。 “我不是那個意思……”周翰初也意識到自己說這話沒對,擰著眉頭解釋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傷?!?/br> “只因為不希望自己受傷,就眼睜睜看著這么多大活人連口飯都吃不起,活生生餓死嗎?”佟頌墨擱了筷子,悶聲道,“這種事兒,我做不出來,我是個人,是個有血有rou活生生的人。不像你們這些軍閥,個個坐擁權勢,燈紅酒綠人模狗樣,等事來了,卻避之若浼,退避三舍,當真是君子所為!” 周翰初被佟頌墨這番話懟得啞口無言,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他,心里煩躁至極。 這事兒要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去做,做也就做了,反正是在城郊開設流民點,擾不了城內的人。 可佟頌墨要去做,他就是舍不得,生怕人出了事兒。 故此周翰初沉默片刻后,只深深吸了一口氣,轉了話題道:“你留洋幾年,變著花樣罵人的成語倒是一點沒忘?!?/br> 佟頌墨因為他這顧左右而言其他的話,氣直從腳底沖上了腦門兒,猛地一下站起來:“跟你們這群冷血的軍閥,我沒什么好說的!” 也顧不上吃飯了,扭頭就出了內屋。 第43章 鬧事 佟頌墨下了樓梯,就碰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崽子,看上去跟虎子差不多大,瘦骨嶙峋,臉上臟兮兮的,手里抓著一個包子啃了一包,還剩下一半被他捏得極緊。 一遇見佟頌墨,他就連忙沖了過來:“善人,我、我想問,我姐怎么樣了?” 佟頌墨問他:“你姐?可是那個斷了一條腿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