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獻給笨拙又細膩的我們 上
英燕知道她總是欠缺考慮。 她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就能夠知道「傾訴心意」這件事需要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但她還是硬生生地打斷了張宙始,反而是將自己的想法給全數噴灑而出,一而再再而三的,明明和蔡賢宇說過,別把一個人幻想成自己希望的樣子,但她卻這么做了。 可是露比說過啊,她和張宙始很像。 所以英燕知道,她可以推理出對方的思路,一定是那樣的。因為她,因為高英燕這個人作為編輯,和其他只想把工作完成的職員不同,她真心誠意地要成為漫畫家的支柱,正如同張宙始將全身心都放在漫畫上那樣。 所以她不該去奢望張宙始能夠看見她那卑劣不堪的一面。對方只需要作為編輯的她,那這樣就好了。 不肯誠實相對的人,怎么有資格要求他人擁抱她? 說著「做不到」的背后,實際她害怕失敗,因為父母離婚,家里碰上經濟危機;因為大嫂跑了,所以她必須抽出更多時間照顧姪女。她有許多的好理由可以回避「那你為什么不自己畫畫」這點,她要是失敗的話,就會再次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是多糟糕。 所以才喜歡。 所以她沒有否認喜歡對方。 ——英燕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因為錯過公車班次,所以害得父親又要重新向醫院掛號,哥哥把氣都撒在她身上。但顧慮到心心,所以相互咒罵幾句話后,所有人就都不約而同地說自己要回到房間里休息。 「欸,你趕緊去交個男朋友女朋友,什么都好啦?!垢绺绫硨χ?,嘟噥著說:「你一直待在這里沒什么未來?!?/br> 「那你也爭氣一點啊?!褂⒀嗾f:「去找女朋友啊,單親爸爸也是個受歡迎的市場啊?!?/br> 「干?!垢绺鐩]有再說任何話。 星期一上班時,英燕發現辦公室的氣氛相當詭異。 她確信自己已經在這個假日重新調整好心態,她甚至傳了電子郵件給張宙始,說希望他們能將那些事情當作沒有發生,打字的當下英燕手指都在顫抖。當然對方沒有回覆。 當英燕將自己在辦公座位區安定時,她突然感到全身無力。 「欸,欸,鐵血大將軍?!刮氖|如立刻走過來,她說:「營隊那時候發生什么事了?」 「什么?」英燕疲累的抬起頭。 「就是啊,我們原本在處理那個國中生的問題,啊這件事后來的結果是和解了,畢竟是那個男生有錯在先,但講到一半的時候就有人跑過來跟我們說,你和張宙始在石階那邊吵架,聲音大到不得了?!?/br> 文蕓如邊說邊露出某種古怪的表情,她說:「一切都還好吧?」 英燕頓了許久,如果廣義來說,那不是吵架而是「告白」。 「很好,非常??好?!顾D難地嚥下口水。 而此時此刻,辦公室sao動起來,話題也被打斷,英燕順著其他人的視線和呼喊往門邊望去。然后,英燕便看見穿著大衣的熟悉身影走進辦公室。 「嗨,英燕?!沽_編輯對著她露出微笑: 「工作還順利吧?」 ——能夠和羅編輯佔據會議室聊天,英燕感覺稍微放松了些。對方看上去精神很好,她也從社群媒體看到貼文說治療很有成效?;蛟S再過一陣子就能夠回歸到日常生活了。 「我聽總編說你成功解決張宙始『不畫畫』的問題了,不愧是高英燕?!沽_編輯溫和地說,一邊啜飲保溫杯里的溫水。 從剛入職開始,英燕還什么都不懂的時候,羅編輯便手把手教她,從電腦軟體的運用,到如何跟作者接洽,有時候對方還會調侃自己太過于認真。那時英燕認為羅編輯太過于溫吞,有些優柔寡斷的作者,若是強硬一些對待或許就能夠讓他們穩定創作。 但羅編輯除了提醒她漫畫家是人以外,會說編輯也是人。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無論再怎么介入都不會有所進展。 「雖然大家都說你每天上班臉都很臭,不過英燕,你現在看起來的確像是在煩惱什么事?!沽_編輯說:「要說來給我聽聽嗎?不愿意也沒關係?!?/br> 她望進對方下垂的眼睛,英燕吞嚥口水,她小聲地開口:「你能??別告訴其他人嗎?」 「我現在可是離職者喔,當然會保守秘密?!沽_編輯說,接著他有些緊張:「張宙始對你怎么了嗎?如果他讓你難過??」 「他和我告白了?!?/br> 她感覺聲音在一瞬間變得沙啞,英燕感覺臉頰爬滿無法明說的痛處,以至于自己絞緊了五官,連著視線扭曲:「就??就這樣?!?/br> 下一秒,羅編輯大聲咳嗽,還差點把保溫壺整個打翻,英燕趕忙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背,順便把要拿心臟去顫器進來會議室的阿勤打發走。一番折騰后,她再次與表情不安定的羅編輯面對面坐下。 「請別告訴任何人?!褂⒀嘀貜?。 「其他人大概也不會信?!沽_編輯看上去要高血壓發作:「所以,英燕你——」 「接下來他,他還要完成《黎明的花束》,」她說:「你有沒有遇過類似的問題?我需要事情盡快步入正軌,他得繼續畫漫??」 「所以你也沒有拒絕對方嗎?」羅編輯插入這一句:「我是說,你如果不喜歡他,那就好好說明就好??嗯?」 英燕抬起頭,她最終沒有把羅編輯其實也心知肚明的答案說出來,于是她與自己的前任同事又談了其他幾位漫畫家的狀況,最后英燕送了羅編輯離開公司。 車子呼嘯而過的聲響充斥著耳膜,英燕不自覺緊皺著眉頭。 「還記得剛開始上班的時候嗎?」等待計程車時,羅編輯突然開口: 「你把頭發幾乎剃成平頭,有人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說黏到口香糖了,那就乾脆全部剃掉。明明還有別的辦法,可是你說自己已經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這樣想起來,你比那些藝術家們還要有個性?!?/br> 羅編輯溫柔地看過來,他說: 「你可能沒有發現自己和他很像,但從你說《角落物語》是影響你最深的作品那時起,我就覺得等你成長到一個程度,就一定是最適合擔任張宙始編輯的人選?!?/br> 像這樣說著話的羅編輯并不知道張宙始發生什么事。關于不畫的理由,總編他們也只是輕微帶過,沒有說什么朋友、什么價值,發生于他人世界的事情,外人永遠無法體會。 羅編輯眼中的每個人都是普通人,每個人都平等。不會給予正確答案,只是引導他們走在正確的路上。 她在羅編輯離開后查看了手機信箱,沒有任何回信。 英燕試著想起那天她頭也不回的走之前,張宙始是什么表情。 她什么都想不起來。 ——「英燕小姐怎么都不說話啊??」 幾天后,在咖啡廳,露比坐在她的對面,看上去有些不安,英燕這才回過神,她看著筆記本上關于連載后續劇情的發展,腦海一片空白。 「對不起?!顾f:「最近還有其他事情?!?/br> 「嗯??那我們聊點別的好了?!孤侗冗呎f邊把平板收了起來,然后將她剛剛點的草莓蛋糕分過來:「你們之前辦的那個活動好有趣喔,如果我還是學生的話就會去參加了?!?/br> 「你先為之后的單行本出版苦惱吧,我們要訂一天一起去印刷廠?!?/br> 「果然還是英燕小姐??」露比垂下頭,她看過來:「對了啊,你之前不是有幫我去補習班拿隨身碟嗎?」 英燕點點頭。 「其實那邊有打工機會,我有點想回去那邊兼職?!孤侗日f:「不然光靠現在畫稿的費用沒辦法支撐我一些支出?!?/br> 英燕感覺全身上下都在翻攪,在營隊結束后,他們一直在趕結案報告,這段期間小刃的家庭也遇到困難,說他不應該繼續畫漫畫,而她每次都會鼓勵對方堅持下去,甚至還自掏腰包給為了省錢而每天吃便利商店的小刃訂外賣。 英燕看過太多這種兼職的創作者,他們最開始都會認為自己能應付,但最后卻會兩敗俱傷,無一例外。 她深呼吸,說:「露比,再撐一下,等出版后拿到版稅后就會越來越好,我跟你保證?!?/br> 她老是說出這種話。 「交給我」,「相信我」,「我保證」。 明明以前并無覺得不妥?;蛟S她自從目睹張宙始撕碎原稿后,自己就變得奇怪。她在星期五的時候找了個藉口離開辦公室,搭乘捷運,穿越十字路口來到應羅高中門口。 英燕沒有收到蔡賢宇的消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要詢問對方,但就算真的問了,她得到關于某人家庭令人不安的資訊,又能改變什么? 她的生活是那樣的,尚未凌晨前起床,給家人做早餐,多弄了一份作為午餐冰在冰箱,把心心叫起來,送她上學,然后上班,中間的工作伴隨咖啡,偶有必須與漫畫家碰面的情況,下班后買便當,或者哥哥回來做飯。每個月月底看著帳單嘆氣,毫無娛樂,捉襟見肘,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是堅持要給心心最好的,這或許是所謂「努力生活」的動力。 只有羅編輯那樣,在幸福家庭長大的人,才會認為兩個人相互喜歡就能修成正果。才會和張宙始合作無間。她后悔把這件事告訴對方了,事實上英燕甚至覺得她不應該擔任張宙始的編輯。 「編輯小姐?!?/br> 然后,她看見蔡賢宇從走廊另一頭出現。 一見到自己,對方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英燕愣了下,她說:「現在是上課時——」 「你很忙嗎?」 「倒也沒有??」 在被對方說服一起聊天后,蔡賢宇牽著她的手,然后一起來到了國中部的輔導室,這里的老師似乎跟蔡賢宇很熟,打了個招呼后,他們就來到一個有著可愛佈置的小空間。她看著穿著裙子的對方,低聲問:「你回家后還好嗎?」 「嗯?!共藤t宇說:「我做過很多次類似的事情了,爸爸大概也都懶得罵我了。啊,請幫我謝謝你們出版社的人,有個人很好的大哥哥一直跟我道歉?!?/br> 英燕點點頭,周圍的一切變得好安靜,蔡賢宇縮在沙發椅上,他抱著膝蓋,然后說:「對不起,你是來找那個人的嗎?」 「我也只是來看看?!褂⒀嗾f:「你怎么翹課了?」 「我其實一直用家人去世這個理由,整天都待在這里?!共藤t宇小聲地說:「老師們對我都很包容,或者說他們對穿裙子的男生很包容。雖然他們可能搞不懂為什么我mama過世我就要開始穿裙子?!?/br> 英燕望進對方的眼睛,她說:「如果不包容的話,他們遭受到的責難會更大,現在所有人都還在適應,所以不需要覺得這是一種變相歧視?!?/br> 蔡賢宇又笑了,他靠過來說:「編輯小姐講話感覺都好像老師之類的人。除了說我好棒的時候?!?/br> 「你的確很棒?!褂⒀嗷卮穑骸改愦谶@都在干什么?」 「我在畫畫!」 剩下的時間里,英燕看著蔡賢宇拿起筆和紙,然后在她面前開始畫圖。和擅長人物的張宙始不一樣,蔡賢宇的筆觸滑順且自在,勾勒出無機物的型態。而不知不覺間,英燕聽見鐘聲響起,漫研社的課程結束了。 她感覺心臟像是被誰捏緊,在和蔡賢宇對上視線時,對方向她揮手說了再見。而英燕以最快的步伐來到高中部大樓,學生零零散散,看來是早在鐘聲響起前就下課了。 她嚥下口水,某種慶幸和失落的感覺在胃部聚集,英燕深呼吸,看著空無一人的漫研社教室,說到底,真要找對方那就去他家才對——但她不想再去那孤獨到令人窒息的別墅。 「高英燕?!?/br> 下一秒,她感覺有什么嚼碎了心臟。 英燕回過頭,她逼著自己冷靜,但自己依舊以一種狼狽的姿態,說了:「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干,是我要問你怎么了吧?」 這樣的對話很奇怪。英燕是這么覺得,她甚至很肯定張宙始也這么覺得。對方背著小小的后背包,穿著還是很土氣,那雙眼神沒有閃躲,直直地望了過來。 「我來看看你工作的如何?」英燕說:「上課還好嗎?」 「還好,我要回去改漫研社學生的作業?!?/br> 對方說,似乎是在等自己也過去那樣,他們一起來到了公車站,在等車前,張宙始問她想不想喝飲料,她點點頭。然后英燕說起連載,張宙始也會隨之應答,沒有人提起在民宿的事件。 她在公車站時瞥了對方的側臉,張宙始一句話也沒說,身上又有著痠痛貼布的氣味,手腕處多了些顏料的痕跡,就像自己認知中的漫畫家。 「高英燕?!箤Ψ降穆曇袈犐先ビ行┨撊?。 「怎么了?」她抬起頭。見對方沒有回答,她連忙說:「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幫忙??」 「——我覺得?!箯堉媸驾p聲說:「我感覺我害死了艾莉卡。聽上去很自作多情。但或許我也??這輩子,從未以『張宙始』這個人,去帶給她一點什么?!?/br> 不知為何,這是第一次聽見的名字,可英燕一瞬間就明白對方在說誰。 「《黎明的花束》??」張宙始開口:「我想把它腰斬掉,沒有什么再畫下去的意義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