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獻給裙擺飛揚的他 下
——「我去了,也按了大概三百次電鈴但沒有人回應,不過屋子里燈是亮著的?!?/br> 當阿勤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時,英燕感覺頭痛欲裂,她扶住額頭,說:「你怎么不威脅對方要叫警察?」 「到底哪個正常人只是單純拜訪就威脅要叫警察?」阿勤的背景雜音相當重,似乎身處于一個訊號很糟的地方:「總之我也要回家了,就算順路但這里真的很鄉下欸??還有,你真的要請我吃午餐喔?!?/br> 英燕答應下來,接著掛斷電話。 她縮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雖然現在已經是深夜,但英燕還是假借說自己要加班,獨自一人處理露比新連載的問題,還有幫小刃擬改稿的建議。她有種想要嘔吐的錯覺,身體僵直,腦袋高速運轉。 手機上不斷傳來哥哥的訊息通知,她瞇起眼睛看,大概都是對方抱怨她沒有早點回家,所以沒有人能幫他顧小孩。 英燕使力把手機關機。 她記得剛剛自己獨自一人從速食店回來,而總編興高采烈地拍著她的肩膀說干得好,說按照張宙始那種討厭與人交際的性格,最終一定還是會厭倦演講,然后就回來畫漫畫。英燕感覺自己什么都沒聽見,她只是將總編話語中那份「交給高英燕準沒錯」的責任給承擔下來,或者用「吞嚥」,接著「內化」,比較合適。 她肯定自己沒說錯任何話,但那些話看上去卻「不正確」。 然后,一直到此時此刻,她的腦海里都盤旋這個疑問。 手機鈴聲突然又響了起來,英燕急忙在空蕩的辦公室內接聽:「喂?」 「編輯??小姐?」陌生的少年音傳來,英燕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那是在學校遇見的蔡賢宇。 「嗨?!顾塘丝诳谒?,說:「現在很晚了,你還沒休息嗎?」 「啊,對不起,」蔡賢宇聲音放低:「我放學后去了補習班,所以現在才有空打電話,我是不是應該用傳訊息??但我怕你會看不到??」 「沒關係,我也習慣打電話?!褂⒀啾晨吭谝巫由?,她看著泡好的咖啡,隨后伸手拿起杯子啜飲一口,接著說:「你能告訴我你和張宙始的關係嗎?」 對方似乎很不安,聲音也在顫抖:「好??他,他嗯??是我mama的朋友?!?/br> 英燕頓了一下,說:「是什么時候的朋友?」 「大學的時候?!共藤t宇開口:「他們大學的時候會一起畫漫畫,但后來我mama跟我爸爸結婚后,他們就沒有再聯絡了?!?/br> 她的腦海里閃過早些時候在學校的對談,但英燕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在現在結束談話。她再次止住,電話那頭傳來對方的呼吸聲,而后,英燕說:「那你??為什么希望他去參加你mama的葬禮?」 「因為、因為我mama一直在努力練習畫畫??!她也讓我去學畫畫,可是她還是會被罵說沒有顧好家庭??如果那個人,那個人成為我mama的支柱的話??她就一定能過得更開心??」 什么啊。 聽到的第一瞬間,她才意識到這根本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過是小孩子面對悲傷想要隨意遷怒罷了,而這就是這樣的小事,讓張宙始變得裹足不前—— 英燕抓著電話,她不自覺緊皺著眉頭,低聲說:「你有想過,或許他根本也沒把你mama當成朋友嗎?」 蔡賢宇沉默了許久,緊接著是令人揪心的哭腔: 「我只是希望他來,就算用騙的也行——不然除了我跟我爸爸,沒有人會想念mama?!?/br>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英燕沒有將張宙始為此考慮將漫畫給捨棄掉這件事說給對方聽,她只是又聽了一陣子蔡賢宇講述關于他母親的事情,最后對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掛斷電話,說得去休息了。這時英燕才意識到她沒有和對方討論事情該怎么解決。 她要怎么做?是要說服張宙始去靈骨塔看一看嗎?還是說必須要讓這兩個人面對面,然后大吵一架,最后抱在一起和好? 她不知道。 但是當英燕看向手機桌布時,她再次想起自己的高中同學。 張宙始喜歡用英文字母作為角色的代稱,有點像日式漫畫中會出現的「友人a」、「b君」那樣,所以之后每當英燕想起這些事,她都會用「h」作為同學的代稱。 h是個如同張宙始那樣,充滿才華的人。 當英燕升上高中,她覺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然后一起畫畫。那時候h出現了,h也畫漫畫,然后他們便成為朋友。 那時的自己,必須要去煩惱老是出去飆車的哥哥與家里的衝突,還有父母離婚后的生活,她要去打工,思考未來,她有太多關于現實的煩悶,所以無法像全心全意,捨棄了所有娛樂,只為了漫畫而活的人那般思考。 h曾經是這樣的人。有著一頭長直發,帶著粗框眼鏡,成績也不錯。一旦熟識起來,就會笑得比誰都大聲那樣的女孩子,她會將生活中所見的一切都深埋進漫畫之中,在校園發生的爆笑靈異故事,搞笑的奇幻異世界冒險,有趣、好有意思、好好看,想要看下一回。在漫研社中,h就是他們的嚮往。 拿著g筆,將零用錢拿來買網點紙,會在筆記本上涂鴉,跟她一起討論當紅作品,卻從未說過將來要以漫畫維生。 然后高二時,h說: 「我覺得漫畫好像不能當飯吃,所以我偶爾畫畫就好了。啊,之后我想要去當設計師欸,你覺得呢?」 那時候,英燕發現,才能這種東西,在她的心目中,與他人的價值觀,無法劃上等號。 不是因為是朋友才這么說的,她肯定h能揚名世界,這樣的才能必須發揚光大,浪費了多可惜不是嗎?h是個生來就該閃耀的人。明明沒有什么煩惱,明明家庭安康,父母和樂,就算不去打工也不會有事,有著那樣的才華,可以靠著做自己喜愛的事情而活。 所以畫啊。 ——為什么不給我畫下去??? 英燕猛地睜開眼睛,然后下一秒,刺眼的光線像火焰燒灼眼球,周圍傳來sao動的聲音,英燕縮起身體的同時,身上蓋著的毯子和小枕頭也一起從辦公椅掉下去。英燕動作緩慢地撿起毯子,然后看向周圍的人群。 「拜託下次回家睡覺好嗎?」文蕓如來到自己身后,然后拍拍英燕的肩膀:「總編第一個到辦公室,他以為你直接在座位上暴斃?!?/br> 路過的阿勤湊過來說:「當大家都認為一個人趴在那不是在睡覺而是暴斃時,你就必須當心身體健康了?!?/br> 英燕終于回過神來,她扭動痠痛的肩膀,扭過頭問:「怎么樣,張宙始有給你開門嗎?」 「是沒有?!拱⑶诼柭柤纾骸傅疑习嗲斑€是又去了一趟,有聽見屋子內有搬東西的聲音,還有我按電鈴時,他終于有回我一句?!?/br> 「一句什么?」 「『滾開』?!?/br> 辦公室的早晨陷入了沉默,接著總編從走廊盡頭的茶水間方向出現,一看見自己,總編就夸張地喊:「英燕!高英燕!你有沒有要去醫院?」 「我去一趟張宙始家?!褂⒀噙呎f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昨天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得當面跟他談談。不用擔心,我一定會讓他繼續畫畫的?!?/br> 她刻意避開其他人的視線,在還沒有人開口時,英燕就抓起包包,快步離開辦公室。 她在搭乘公車前,還是選擇先在出版社的廁所洗把臉,她盯著鏡中的自己,才意識到臉色有多糟糕,黑眼圈重到不行,眼睛還有血絲。她半夜時哭了嗎? 英燕嚥下口水,她在便利商店買了咖啡,作為早餐一飲而盡。而后便搭上了公車。 她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然后閉上眼睛。 到對方住處的公車站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上一次吃東西好像是超過十八小時前,因此英燕覺得胃痛的不得了,她抽搐著臉,深呼吸兩口氣,準備往上坡走,但越是向前,她卻越不知道該跟張宙始說什么。 是自己已經跟蔡賢宇談過,所以知道對方的過去了嗎?還是就維持原狀,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依舊是編輯與漫畫家,她會督促對方有好好把任務完成。說到底,她為什么需要跟對方「談談」? 她沒有說錯什么。 英燕想到自己忘記買伴手禮,她煩躁地皺眉,頭也開始痛了。她站在對方的家門前,然后按下門鈴。 「我是高英燕?!顾杏X自己的聲音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力量,于是英燕幾乎是以要喊破嗓子的音量開口:「請開門!」 然而下一秒,張宙始真的開門了,那瞬間的風壓將她的瀏海吹亂,英燕眨了眨眼,然后看向對方。 「你要干嘛?」張宙始說:「你??不對,為什么你還穿著昨天的衣服?」 「那不重要?!褂⒀嗌詈粑豢跉?,在思索幾秒后,她說:「我昨天說的話或許對你來說有些重,我要向你道——」 張宙始似乎下意識地退開一步,大門整個敞開,英燕瞥了里頭一眼,木頭地板上散落著許多紙張,這在漫畫家的工作室來說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但她卻意識到,那些邊角被蹂躪,滿是皺褶的紙是原稿。 不是一張,不是兩張,而是數以百計的原稿。 彷彿毫無價值般被隨意棄置。 「你在??你在干什么?」 英燕推開對方,她的視線黑了一半,身體踏開緊繃到要碎裂的腳步來到客廳的書架旁,里旁邊還擺著一臺除濕機,就是為了堆放原稿的儲藏空間,但現在那些塑膠資料夾內的紙張全被抽出,被撕爛的,被蹂躪的—— 她就站在滿山滿谷的尸體之上。 雙手在顫抖。 她認得出來,那是短篇作品《自百年前而來》的原稿,被從中間撕成兩半,看上去就像碎裂的鏡片;還有腳邊的,是更久以前,《迎海的日記》人物設定稿,張宙始的筆觸太好認了,只有人物表情特別精細,其他細節隨意帶過,但還是從中看見角色彷彿躍然于紙上,那些原稿紙被糟蹋,被某人帶著強烈的恨意給扯得粉碎。 她急促喘氣,心臟痛到像是下一秒就會停止運作,英燕拿著碎片,但她的手實在太無力了,根本無法把一片狼籍在瞬間就收拾乾凈,她當然還可以補救,她要先將碎片黏回去,這點可能要請辦公室的同僚幫忙。 英燕在站起來的時候,因為貧血而差點摔倒,但不要緊,她會把一切恢復原狀的。 她會讓對方再次能夠畫漫畫。 然后,她迎上了張宙始的視線。 「我說我不想畫了?!箤Ψ娇催^來,眼睛瞇成一線:「高英燕,為什么你能夠說出那種話?」 「我說錯什么了嗎?」她破音地說:「你不是需要編輯與你誠實相待嗎?」 「我沒有!」張宙始大喊:「到底哪個他媽的白癡,會需要編輯對自己說『你活該痛苦』這件事??!」 「你需要!」英燕脫口而出,她感覺自己的喉嚨被誰給引爆: 「不然你希望我說什么,我已經說過我根本不在乎你本身,你只要會畫漫畫就足夠了,這就是你的價值,就算你殺人我也不在意——難道我要說『沒事的,你的確有把她當朋友』這種話嗎!你自己也知道這是謊言!聽再多也不過只是自我安慰!像你這樣的天才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這種假話!」 張宙始看著她,就像看著夢魘一般。原先英燕以為談話會到此結束,但她卻看見張宙始伸出手,從一旁的桌面上抓起稿子,那是《黎明的花束》,還沒畫完的第二十一回的原稿,上面是尚未完成的線稿,小q與z手牽著手。 而后,刺耳且爆裂般的撕裂聲在前方響起。 「住、住手!干,干,你在做什么??!」 英燕不顧一切衝上前,她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原稿變成碎片的命運,但是她根本沒辦法抵擋對方,張宙始撕碎的動作輕易地像是在抽取衛生紙那般,毫無留戀:「給我住手??!」 「拜託,不要這樣!」她抓住對方的手臂,然而張宙始根本沒有在聽,他惡狠狠地看過來,卻停頓了一秒: 「為什么哭??」 趁著空檔,英燕搶奪下了那份稿子,她痛哭失聲,幾乎要將靈魂從口中嘔出,她跌跌撞撞地將一旁桌面的資料夾也一起拿下,然后后退兩步。 她緊抱著原稿,而眼淚燒灼皮膚。 她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家凌亂不堪,到處都是翻倒的家具,還有零散的原稿,還有他們倆。 張宙始喘著氣,咧開一個不帶感情的微笑:「給我滾出去,高英燕?!?/br> 「我要收拾這里?!顾f。 「滾出去?!?/br> 她瞪向對方,依然沒有動作。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們依舊這樣面對面站著,而英燕先開始動作,她哽咽著將碎片重新拾起,小心翼翼地,一張接著一張,她感覺自己像捧著血rou模糊的尸塊,那些紙的氣味都彷彿是鐵銹味。 她緩緩,將每一張原稿的一半都找到對應的另一張。她找來空的塑膠盒與便利貼,將稿子分門別類地放進去。期間,張宙始一語不發地看著她工作。 最后,她抹去眼淚,雙眼紅腫地向對方說:「我會幫你把這些復原??盡量復原。別擔心,大部分都會有電子檔?!?/br> 「高英燕?!?/br> 「怎么了?」她問。 「你比我更可悲?!?/br> 「當然?!顾痤^,學對方露出同樣的微笑,但是她哭了出聲,使得話語的后半開始模糊,她嘗試要抹去眼淚,但腦袋里全是h在聽到英燕說他們可以一起試著靠漫畫維生時,說著她很噁心的畫面。英燕想著,她曾在垃圾桶里發現h的涂鴉本,她問對方為什么要丟掉,h只是輕輕說了一聲,那沒什么價值。 才不是這樣。 才不是這樣。 英燕吸著鼻子,她抱著原稿的手不斷顫抖,指腹甚至因為被紙割傷而滲出了血,她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h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張宙始又在想什么?她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但若世上的有才能之人無法被人接納,所說出的話無人知曉,那就由她來接住吧。那些她得不到的讚美與鼓舞,就由她給予他人。 「——不然我要怎么成為你的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