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曼陀羅
才踏出家門走沒幾步,一道熟悉的身影便踏著穩健的步伐迎面而來,我的直覺瞬間就認出對方,趕緊轉頭對著愛鬧脾氣的竹嗣叮囑道:「先說好,不準在泉哥面前丟臉?!?/br> 身輕如燕的青年一身黑衣反著淡淡青光,拱手向我問候:「二姑娘?!刮液唵位亓藗€禮,不過心情上還是有些尷尬,一時之間乾笑著寒暄:「方才正巧提到你呢?!股砼缘闹袼酶鴿M臉堆著笑容,可因為太過刻意反而顯得有點詭異,我假裝沒發現,泉倒是沒什么反應。姊姊的護法好像總是這樣,一臉漠然讓人看不透在想些什么,雖然辦事效率一等一地好,我跟這位神秘的搭檔處了四、五年依舊維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泉表面上看著我,看到的卻不是我。也許我至今未曾跟泉提及關于欽點護法的話題,只是恰巧我倆想保留對晴華思念的情感不謀而合而已。 「嗣弟一切安好?」泉的視線移向竹嗣,拋出了日常的關心,深知他一大早來我家報到的例行公事。除非是急事,否則月初的早晨我不會跟泉碰到面,貼心縝密的心思也是我非常信任這個人的原因之一。 「不勞您費心,再當個五十年護法都沒有問題?!怪袼弥焊邭獍旱睾吡艘宦?,令我汗顏無比。雖然臉上的微笑沒有什么變化,字句里隱藏的尖銳卻表露無遺,只希望泉不要在意才好。 或許是見我態度有些緊張,泉僅沉默了幾秒,爾后便主動開口:「您前些日子差遣的事已經辦好了?!垢郧跋啾?,護法的工作著實改變了不少,在早期戰亂的年代有護主的必要,可到了現代已經成了負責收集情報、跑腿傳話,像是秘書一樣的角色了。 我還來不及回應,就被一個古怪的跡象奪去了當前的心思。護法在說話時,空氣中有股詭異的香味飄散而過,熟悉的味道令我寒毛直豎,我下意識地往竹嗣的方向看去,卻只瞧見對方半是疑惑半是關心的表情。我轉而四處觀望,可一直找不到源頭,輕拂過肌膚的麻痺還在不停試探我過分敏銳的神經。 而他們還以為我進入了「預知」狀態,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悶不吭聲在一旁等待。 過了半晌,我搓了搓手臂試圖忽略那腦人的警訊,揣著恍惚的意識命令自己保持冷靜。泉見狀低聲詢問:「……您有新的吩咐嗎?」不知為何,我當下也沒有糾正的意思,腦中想的反而是前幾天就決定好的待辦事項:「再兩日就是鈴的命花儀式,材料可以先收集?!?/br> 「敢問姑娘植物是?」 「三株薰衣草就行了,屆時麻煩你先幫我備好?!?/br> 「遵令?!?/br> 「……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去忙吧?!刮倚Φ糜行┟銖?,泉也沒有多問,作了個告別的揖就自出現的方向轉身離去,身影消失在遠方石子路上。竹嗣不作聲色地偷瞄著我,一副悶著什么話的模樣,可我的心情還在為方才驚鴻一瞥的景象感到焦躁無比,忍不住用極差的口氣問他:「干嘛?」 竹嗣舉起手搔了搔左耳,以間聊的口吻故作鎮定地說:「薰衣草,你沒說要什么顏色的?!刮衣勓砸徽?,再次為他細微的觀察力感到訝異。如果說泉是藉著經驗跟智慧判斷我外顯的需要,那竹嗣就是憑靠著他對我的認識與關心探知我的情緒。 「你說的對,是我忘記了?!刮亦?,回話的同時心底卻有一句反問在悄聲質疑平常的自己難道會犯這種失誤嗎?若非徐風撩動衣襬,讓纏在護法后腳跟上的小東西自眼前一閃而過,一瞬間奪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說的人可是北城的小林鈴,那傻呼呼的女孩?」竹嗣還在絞盡腦汁回想方才的對話,雖然他并沒有像泉那樣過人的記憶力,可在花仙身邊久了,多少培養出優于常人的廣闊視野。他沉浸在推理的樂趣中,隨即雙眼一亮,看似找到了一種自認很適合那人的命花:「粉色薰衣草嗎?」 「不是,紫色的?!刮也患铀妓鞯鼗卮?,他聳了聳肩:「那挺好的?!?/br> 「挺好的……嗎?」我蹙眉,眼神看向遠方,那是竹嗣或其他人不曾見過的光景,而我能做的只有以小小三束花提醒一個孩子當心未來的選擇。我并不介意讓我天真的里護法知道更多內幕,「等待愛情……」沉重的花語從呢喃的口中輕輕道出,像煙霧消失在早晨略冷的空氣中,我又隨之陷入某種思緒的漩渦里。 竹嗣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卻又擋不住旺盛的好奇心,繃著臉試探性地問道:「多久?」 「一生?!够ㄏ蛇@樣說。 他以輕微的動作搖了搖頭,像是在否定抑或在反抗某種無法言喻的力量?!高€真殘忍?!怪S刺的嘴角揚起,卻找不到嘲笑的對象。 「端看你怎么解讀,」我木然指出對花仙而言的真實,只因已經習慣了:「可是最后都會應驗的?!怪袼玫纳裆行┿皭?,其實我自己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把多馀的情感封閉起來未必是最佳的處理方式。 就像……就像那種該死的花…… 思及至此,胃里翻騰的絞痛讓我忍不住一陣狂怒,大罵一聲:「媽的!」任著火氣把腳邊一顆石頭踢飛,驚得在樹上休憩的群鴉嘎嘎亂叫。一頭霧水的竹嗣愕然無言,我仰起臉盯著灰藍色的陰天好一會兒,深吸一口氣后才緩緩說道:「如果我說泉身上長花了,你有什么看法?」 「???」他張大嘴巴,這倒是在意料之內。 「你沒聽錯,泉身上長出花來了,剛剛走掉的那位泉哥?!?/br> 「不是說護法身上不會顯花嗎?」他的憂慮映在臉上,就跟我之前談到前命花時的表情如出一轍?!刚绽硎沁@樣啊,就跟花仙一樣?!刮艺f。 「什么花?」竹嗣抿唇,陡然加重的語氣透著濃厚不安。 「我看不清楚,花苞還很小?!?/br> 「葉子總看到了吧?」他不放過我,不會在重大的情節上放水,而我正好需要一個逼迫自己面對的理由跟隊友。憤怒散去之后來的是恐懼,我摀著臉硬是擠出聲音:「……那正是讓人頭痛的地方,」并非刻意隱瞞,只是還沒理好頭緒要怎么處理這棘手的狀況:「是你我都很熟悉的植物?!?/br> 竹嗣僵硬地道出了答案:「曼陀羅?!刮裔輳纺軓闹缚p中看見此刻他的臉蒙上一層陰影。 「嗯?!?/br> 以花仙的標準來說,在最不想見到的植物中,曼陀羅絕對是榜上有名。暫不提最嚴重的死亡預兆黑色曼陀羅,其他的花色通常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意指恐怖的紫色曼陀羅、以欺騙聞名的藍色曼陀羅、代表血腥之愛的紅色曼陀羅等等。這樣針對特定的花種或許有些偏頗,可花語較為吉利的綠色、金色曼陀羅盛開的機率還真的相對較低。 再加上竹嗣以前差點命喪黑曼花下,更讓我對這種植物避之唯恐不及。 「你覺得他有性命之憂嗎?」他的聲音很輕,而我竟然不敢對視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還不知道。 「不如這幾天我去盯著他好了,如果發生什么緊急狀況──」 「你?跟蹤泉嗎?」我怏怏不樂地打斷,也不諱言便直接潑他冷水:「別傻了,他可是本家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有了琉璃苣的加持,我看只有忍者可以跟他匹敵?!?/br> 「代表『機敏』的琉璃苣?怎么以前從來沒聽你提過吶,那是他的前命花?」竹嗣看起來有些驚訝,我才發現原來之前還真的沒有跟他聊過這個話題,不對,是每次講到泉他就開始給我鬧彆扭愛聽不聽的,弄得本花仙居然還要看人臉色說話咧。得到這個新情報不過幾秒鐘,又見竹嗣突然間拍手大叫一聲:「等等,奈奈,就是這個??!」氛圍轉變得有點太快,他也高興過頭了吧? 「啥?」我還在霧里看花。 「命花啊?!怪袼眯溥涞乜粗?,我差點沒忍住一拳朝他腦袋捶下去的衝動。他眼帶笑意,輕淺的赤瞳閃著精光:「你可知咱們泉哥今年貴庚,他成年禮的時候難道沒有收到第二次命花嗎?」我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毫不吝嗇地大聲讚嘆:「你真是天才!」 每當小林家的孩子將滿三歲,枕邊就會出現三株相同種類、相同花色的植物──俗稱命花,象徵當事人的性格或是天賦。知道這個事實的,通常只有養育孩子的雙親跟親自賜花的花仙或護法而已。等到年紀漸長至可以舉行成年禮時,就會收到第二次命花──也被稱為誡花,與之前的意義大不相同,誡花可能是種祝福也可能是個警告,用于提點或占卜當事人在未來將會遭遇的重大事件。 我知道泉是在滿十六歲后經過一年修行才正式成為晴華的護法,所以之前一定有收過姊姊給他的誡花。如果可以知道泉當時收到的誡花是什么,對解決現況肯定有所幫助。 「你知道他的誡花是什么嗎?」 「不,這個就……」命花公開倒也不會怎樣,問到誡花就有點太私人了。晴華在擔任花仙期間也很少跟我聊那方面的事情,以前不懂事的我甚至還會忌妒她跟泉共事時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連我這個雙胞胎meimei也無涉足之地的神秘圈子?!敢膊荒苤苯訂査?,一定會被察覺事有蹊蹺?!刮艺f。 「結果回到死胡同了嗎?!顾烈?。 「那也未必,」我牽起他的手,捕捉到他頰上瞬間浮現的紅暈,模樣怪可愛的:「走吧,我們找杏婆打聽打聽?!?/br> * 前代花仙隱居在龍山的瀑布旁邊,樣式簡單的木屋就蓋在半山腰的地方,離山頂的祠堂有一段距離。傳說中,金黃色的旭日剛剛升起時,草龍神降落在山頭帶給初代當主開創家業的啟示,也就是后人建立祠堂供奉龍神的地方。據說祂還沉眠在這座山的某處守護著小林家呢。 龍山位處南院邊界,人煙罕至,因而長滿了各種珍花稀草,作為命花素材的植物幾乎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因此族人又稱山谷叫做百花園。歷代花仙跟護法都是在這里受訓修行的,上山的路徑對我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 「話說你上次見到外婆是什么時候,她老人家念著你呢?!怪袼妙I在前方開路,一邊撥開葉片生長過盛的蕨類。 「啊……是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刮矣行┬奶?,竟想不起來距離上次拜訪是什么時候。 「她不是故意的?!顾f,我瑟縮了一下。雖然杏婆婆經驗豐富,經??梢詮乃抢锏玫揭恍╊V堑慕ㄑ?,可上了年紀使她在認知上有點毛病,記憶力不若以往,有時會把我錯認成晴華。 我好像總是在逃避人們對姊姊的期待跟懷念,這是接下花仙之名后一直使我困擾的地方。 而石竹還在臂上,屬于晴奈的石竹。那會不會就是我還沒準備好成為花仙的證據? 四周的翠綠變得一片模糊,近在枝頭的鳥囀聽起來卻像在遠方吟唱,唯獨壯闊的水聲越來越響,與晴華在瀑布潭邊戲水的記憶彷彿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情。竹嗣撐著傘坐在石上不肯下來,卻被調皮的我一把拉下水而發出慘叫,狼狽的落水狗在下一刻不示弱地把手上的傘當水桶用,回敬了好大一攤冰涼的河水到我身上。晴華見狀放聲大笑,就連在岸邊旁觀的泉也不住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 「到了哦?!怪袼糜檬种篙p敲了我的額頭,我才回過神來?!冈谙胧裁??」他問。 「晴華?!刮乙种拺训目释?。 「……」 「如果姊姊還在,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刮业椭?,心中的無力感難以消散。愧疚像書蟲蠹著僅存的羞恥心,不管再怎么努力保存,也無法修復失去的無瑕。當了有名無實的花仙歷時三年,沒想到一點長進也沒有。 「早上你對我說的,其實我心里有答案?!怪袼枚溉皇柽h的語調引起我的注意,我抬起頭卻見他一臉鐵青,帶著抵抗內心掙扎的凝重神情,道出了殘酷的真相:「我認為石竹之所以還在,是因為你不容許自己成為花仙。以晴奈的身分活下去對你而言比較輕松,所以你遲遲不愿公開身分、不欽點護法、不想正視晴華已經離我們而去的事實?!?/br> 我的呼吸因為這番話猝然加速,聲音不能控制地顫抖:「別說了……」 其實我很清楚,一直很清楚,卻總在欺騙自己。他的雙手緊抓住我的肩,不留任何逃走的空間,硬是逼我聽完最后一句話:「除非花仙自愿被囚,否則又有誰可以制衡元君的力量?」 溫熱的淚還來不及自臉上滑落,他便將抽噎的我緊擁入懷,由著紛飛的尖利心緒割傷彼此。竹嗣的雙臂也在發抖、短促的心跳紊亂不均,明明自己聽著也不好受,仍陪我默默承受痛苦。 「你若想放棄,也沒有人會責怪你的?!股n老的嗓音長嘆一聲,我倆同時轉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杏婆掀起了木屋的門簾,對我投以慈藹卻略顯無奈的眼神。 「師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