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無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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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沒有人私底下覺得,那條貫穿直入皇城內宮的通天大道有些鬼氣森森。亦渠撩開轎簾,看引路太監手持的宮燈隨步搖晃。琉璃燈罩里畫的是山水圖,人間百戲,但只能照亮幾步之余的路程。往前是一望無際的寂暗,所走過的大道也很快被黑夜咽入。她坐回軟靠上,想及大行皇帝喪禮之時。 宮室門楣上,漫飄著陰慘的喪幡。高揚瑰壯的飛翼之下,啞無人聲。唯有為喪禮照明驅陰的燎木堆仍在燃燒,劈啪碎響。還未入睡的宮人和宿衛,從燎火前寸步之地的光明中穿過,又隨即遁入冬季的長夜。全京的燈火,仿佛都只凝收在禁宮的中心,只能照耀停靈的大殿,好讓大行皇帝的精魂在空中盤旋不定時,還能找到自己曾回身接受山呼萬歲的一行玉階?;实鬯懒?,整個宮城,整個都城也就死了。 此時彼時,又有什么區別。她哂笑。只不過龍椅上坐著的,是個被莫名扯入漩渦中的孩子罷了。 文鱗屈著腿坐在龍床上等她,已經喝了許多姜茶,辛辣得他目光里盛起兩碗幽動不已的燈火。他聽見她的靴聲,推門聲,她低聲向宮人道謝——他趕緊滾到床里側,忍著頭暈,靠在床柱上。 亦渠掀開幔帳。她亮起標準人臣的微笑:“陛下,深夜傳召微臣,所為何事?” 文鱗咳嗽,外間侍候的小火者與宮女悉索退下??磥硖熳油x也能后天養成。 他立即伸手,拉住她前襟。她會意地撥下靴子,歪斜地落在腳踏上?;实蹟堉箢i,本欲貼近她嘴唇,卻還是猶豫地垂頭,換做抱摟她的腰。 “還能為何事?!蔽镊[悶悶地,躺下身子,將頭枕靠在她腿上,“當然是醉臥美人膝?!彼娝龥]有應答,又不服氣地抬眼看她:“近日朕睡眠愈少,夢魘愈多?!闭Z氣中,似乎是在等她大驚小怪地體貼他。 亦渠并非故意無視他的打滾撒嬌。養傷在家還看了一天的文書,她何嘗不是頭暈眼脹。她反應過來,還是道貌岸然笑笑:“陛下是為國體cao勞,憂心致此,實在是萬民之福。微臣也不是美人,解不了陛下之憂?!?/br> 文鱗皺皺眉,頭痛得更厲害,碎碎地嘟囔:“……怎么不是美人,攪得朕心里夢里都是亂的……” 她噙笑低頭看她:“哦,陛下的噩夢里有渠嗎?” “那倒不是?!彼粗难鼛?,將手伸入夾衣里取暖。他還是那副仿照成年男子、頗有擔當的口吻:“噩夢里有什么好的,朕希望亦卿不要身現其中,不然那些怨鬼、陰風一定會把你嚇個半死?!?/br> 她也沒有阻止他的賊爪子,只是垂下手,狀似溫柔地理順他的鬢角。沒有任何歲月的痕跡。他察覺到她的動作,便竊喜地瞥她一眼,往她懷里湊得更緊,由她撫摸。 “陛下的噩夢真的那樣恐怖嗎?!彼?,“那臣今夜必然要陪宿到天明了?!?/br> “那是自然?!彼谒龖牙?,又想起兩人抱作一團宿在野外的那一晚,頭眩立即好了些。他抽松她的腰帶,系帶上連綴的銀魚符冰涼地滑入他手心。他閉上眼,指腹摩挲她的身份證明,似乎攥緊了她這個人的一部分,確信著她今晚不會輕易離開。于是他的睡意綿綿地安心襲來。 她還是輕緩地撫摸他散下的頭發。也許是已經夜半,也許是精力殆盡,宮室里的暗燈如下弦月的殘光余韻。照在他無知無覺的臉上,勾勒出與他恍似的相貌。 “殿下安睡?!彼剜?。 亦梁步入前庭,見佛保還在生火燒院里的枯枝,便抱著手爐湊過去一起取暖。 他支著臉,用胳膊肘杵杵佛保:“深夜燒火,干嘛呀,看起來這么陰森?!?/br> 佛保當然不語,用撥火棍把火撥旺。亦梁別過臉看著火堆,見其中有未燒盡的黃麻紙,字跡很快焦化蜷曲,辨不出確切內容。 “是阿姊叫你燒的吧?!彼麌@氣,年輕而倦怠的俏臉在火焰映照中閃著復雜的情緒,“我知道阿姊一定對你說了許多,你是她除我之外第二信任的人了?!?/br> 佛保掃他一眼,微微皺眉,筆挺的高鼻梁上跳著紋面花紋一樣的火光??雌饋硎前l怒邊緣的野獸在努力維持著人形。 “……行了,你是她第一信任的人,行了吧?!币嗔翰粷M地蹲得離他遠一點,“畢竟你有耳無喙,天大的秘密落在你耳朵里,就像掉進了棺材里。阿姊一定很喜歡對你說她的故事,在你們兩個人……那個,那個的時候?!?/br> 佛保收回目光,低哼一聲。有些自得。 “她確實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彼麚Q了一只手撐臉,對著火堆微微笑。他姐弟兩人道貌岸然的笑容幾乎一模一樣?!拔疫€記得你來我們家的那天,我一走到后廳,看到滿地的血,嚇得我,屐子的齒都卡斷了。你是帶著重傷來的,遇到我們亦家的好心人,才大難不死?!彼貞浀揭话?,口氣酸澀起來:“阿姊問你姓名,你舌頭壞了,又不會寫漢字,所以她為你起名,很是苦惱了一陣——最后叫你佛保,是希望你受菩薩保佑平安順遂地活下去,一輩子不會摻和到怪事里。你別說,像叫小孩子,還怪親昵的。她對你,真是用心?!?/br> 佛保垂頭,嘴角的淡笑被火下的陰影加深。 “喂,佛保?!币嗔河峙不厝?,用肩膀撞撞他,“要是你舌頭長回來了——你會對阿姊說句什么?” 這樣虛浮的假設,讓佛保訝異地抬眉,一向漠然的表情鮮活起來。因他的面孔平時總罩在面紗之下,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有一雙松綠的雙眼,此時更是亮了幾度,熠熠生輝。他不暇思索,伸指頭在磚地的灰燼上寫了幾個扭扭爬的文字。 亦梁歪頭看了半天,蹙眉道:“你這是哪國字,我得謄下來找街上的胡商看看……” 佛保發出“嘁”的氣音,伸腿用鞋底把文字用力抹去了。 正欲抄寫的亦梁:“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