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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伏龍(女帝NP)在線閱讀 - 六、機心

六、機心

    “故人相見,容瑤這廂有禮了?!蹦菋D人溫婉一笑,眼角已有了紋路,可覷見其人過去的日子,多半不大順遂。

    云舒想起容瑤的曾經。

    真論起來,貴女圈子里容瑤是頭一等的閨英惠質,一貫的被諸臣女眷用以教導自家女孩兒,連云舒和成璧幼時也被比得自慚形穢過。她比成璧要長一輪,在閨中時是瓊花仙草、瑤臺明月般的人物,如今打眼望去,竟然光華全斂,黯然無聲。

    她還有一層身份,便是容珩同父同母的嫡親長姐,比容珩大了八歲。因生母早逝,容瑤不免要拉扯著幼弟讀書習字,說是身兼母父之責亦不為過,因而二者情誼與旁人不同。

    容家謀反暴露那日,容瑤正攜了六歲的女兒在容府上省親,誰料天降橫禍,女帝下旨盡誅容氏三族,這位也應當是死在那日血禍之中,如何今日安安穩穩地站在此地?

    “云舒meimei有疑惑,容瑤當盡數解之?!?/br>
    云舒張口結舌,終于回過味來,轉身甚不恭敬地指點著成璧,恍然道:“陛下好謀算!這竟是你們二人做的局!容瑤一介女流,想來是告密之后無以為繼,只得以死遁改頭換面,從此大隱于市了!”

    成璧撫掌一笑,“果然是朕瞧準的湘君司主,心明眼亮,再不需朕多費口舌了!”

    “那么容家其余人等……”

    “是真的死了?!比莠幧袂椴粍?,仿佛談論的不過是莊子上又新收了幾只風雞野鹿,隱隱的似還有些暢快之意,“容竟聯絡肇寧王,欲從宗室立幼子為主,又欲奉肇寧王攝政,自己為輔政大臣,手攬大權,窺伺日月。妾自得其密信之日便明白,容家諸人罪無可赦?!?/br>
    她口中這個容竟,是她的生身父親,而肇寧王,是她嫁了十余年的夫君。

    “……弒父弒夫,實在聳人聽聞。妾疑惑,容瑤jiejie是如何下得了決心去做的?”

    容瑤并不回避,只是坦然直視著云舒道:“meimei記憶中的我,是什么樣子的?”

    “女中光華,其質皎潔?!?/br>
    容瑤聞言微微一笑,“世人對女子有個珍珠、魚目的論斷,妾年輕時還不敢盡信,待成婚后才明白,所謂魚眼珠子一般的婦人,不論是弄權的倀鬼,無趣的貞女,又或是潑皮的悍婦,都需要三分僥幸才能當上。不怕meimei笑話,妾出嫁前早與一人情投意合,無奈不能相守。妾那時年紀輕沒主見,滿心皆是些忠義孝悌的大道理,一味隨著君父之意嫁了個糟糠似的男人?;楹箧灿行呐c夫君舉案齊眉,想著情愛之類本是人間罕物,能相敬如賓便是好姻緣了,豈料那肇寧王……”

    容瑤深吸了口氣,提起袖口顯露出一道道舊疤,望之可想見當年景況之慘烈。

    “肇寧王,衣冠禽獸耳。嗜好作踐女子,穢亂yin辱,極盡暴虐之能事。妾不愿從,他便打,直將妾打得數次落胎……好不容易將將保住了一個月盈兒,卻因著妾規勸他一事,一腳便讓妾再不能生育。妾初聞肇寧王有望榮登大寶,心境真如槁木死灰一般?!?/br>
    這等辛酸過往,成璧已聽過數次,故而僅是眉關微鎖。一旁云舒早忍不住紅了眼眶,心中涌起幾分同病相憐之情,哽咽道:“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想必容瑤jiejie是為著月盈兒才痛下決心。jiejie所作所為,雖有違禮法,不為世人所容,卻能扶正朝綱,免了生靈涂炭之苦,妾當三拜九叩以謝之!”

    容瑤忙扶住云舒,搖首道:“此誠賴陛下之功。我容瑤自認情感淡薄,此生有愧于容家門楣,卻無愧于忠君報國四字。兩害相權,妾取其義。說到底,妾無畏冤魂厲鬼,無畏史書工筆,只求心安,仍算是自私自利,妾無顏受meimei一拜?!?/br>
    趙成璧走上前,將三人的手執在一起,溫聲道:“我輩女兒何必自怨自艾?向使容、云二卿為男子,想必建功立業,已在此時。如今,朕建鏡花三司,取水月鏡花,不可捉摸之空靈境界,其中往來之人皆為女子,行男兒所不能之事。當令其人以你二者為首,摒棄魚目之言,即便是砂石土壤,亦可磨洗成珠!”

    二人互相對視一眼,皆笑而應是。獨容瑤又細細看了眼女帝神色,似藏了些話未能出口。

    云舒笑道:“時辰不早,紫宸殿那邊應是已往上林苑去了,先我來時聞聽他們欲辦一賽詩會,陛下若是連面也不露,那詩作豈不是沒了主角?”

    “朕本來連這花朝宴都不想辦的。白白花了銀子不說,還賞了一整日刷白的‘俊顏’。你說這世間男子倒也奇特,有的是油光光的看了發齁,有的則跟那老墻皮子一般,撲簌簌直往下掉粉。朕倒想擴充后宮,可真沒瞧見幾個調和勻稱的?!?/br>
    云舒看了看容瑤,笑道:“陛下品味卓著,世間又有幾人能比得容太傅呢?”

    她雖對容瑤心生憐憫,卻不免還留了二三分提防,一是本性使然,二則是她仍覺著似哪處不通。此刻出言便是有意試探著容瑤,是否會偏幫自家親弟。

    成璧不覺有他,只略收了神采淡淡一笑。容瑤眉目低垂,亦不作回應。

    “云舒,朕有一事要囑咐你。如今容瑤的身份,是欽天監中官靈臺郎夫人,那靈臺郎張碩也是朕的人。容瑤成婚后久不在京中露頭,形貌也與當年有所不同,故而旁人即便瞧出相似,卻也未必敢認。旁的若有疑難之事,朕一時力所不能及,煩請云舒幫襯一二?!?/br>
    “咱們二人還說甚請不請的?這是自然?!痹剖嫜粤T便挽了容家大姐兒,親親熱熱地往外頭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方才陛下與妾商議花朝詩會的彩頭,狀元郎當與帝一親芳澤,陛下可萬萬別誤了時辰!”

    成璧無奈地搖搖頭,不理會她的擠兌,心知此女一向隨機應變,機敏過人,既然三邀四請的,那必是這詩會有什么可看之處,她既無事,前去湊趣也好。

    女帝覺著自己身上赤鳳紫英珠的常服若要在上林苑中行走,太過隆重,也不輕便,于是便喚來梳洗婢女重換了一身碧水夭桃的宮裙,簡單挽了個墜馬髻,攬鏡自照時竟如未出閣的少女一般清麗出塵。

    待到了正地兒,眾人的目光便無法從女帝身上移開,但凡男兒皆眼餳骨軟,更有甚者一時酥倒在那里。

    原先大妝是本著端正嚴肅的路數,平白地將成璧化老了幾歲。如今這一妝點與她年歲相襯,便再遮不住她骨子里的靈與魅,類比桃夭,盡態極妍。

    “詩會可開始了?”

    魚四郎忙忙地湊上前來,柔聲道:“帝王未至,我等如何敢先行事?請陛下為我等擇一字開場賦詩吧?!?/br>
    成璧看他一眼,發覺神情動作皆有些眼熟,想必是比著沉貴卿暗地里下了一番苦功。這樣的機心巧構,她品得有些膩味了,故而興趣缺缺。

    隨意指了下枝頭花苞,“便取一個‘桃’字?!?/br>
    魚四郎又道:“不知意象可否出現在句中?”

    “均可,隨意?!?/br>
    于是眾人皆或搔首望天,或斟酌低吟一番,陸續地念出詩作。魚四郎賦了一首樂府詩,遣詞明快,然拘泥于情愛窠臼,失之高格。旁的詩作更是小家子氣,更有甚者磕磕絆絆地念出幾句,明擺著與意象不符,可以想見是家里捉刀所作,此刻便是生搬硬套、一股腦兒往外扔甩罷了。

    成璧越發失了興味。她幼時所學,皆是圣人箴言、名家詞賦,所見所聞高出常人一籌,又有容珩這位被先帝欽點的辭藻先生諄諄教誨,心境豪闊不下須眉。本以為能聽著些慷慨高論,誰知只劈頭蓋臉罩了一鼻子酸腐氣,一時面上神色便微妙起來。

    眾人正翹首盼著女帝決出花間狀元,忽見一小廝從人群中躍出,高聲道:“諸位可作完了?我家主人也賦了一首,請小人務必吟與圣上,小人這便——”

    “這是誰家下人?好沒規矩!天子面前豈容你放肆出言!”

    “既來此賦詩,何不自行吟出,是自覺容顏鄙陋不敢面圣么?”

    “恐怕是上行下效,一水的沒個教養!”

    眾人正罵得暢快,卻見那小廝轉了轉眼珠,狡黠笑道:“我家主子你等卻也識得,乃是趙氏同宗臨樓郡郡王尊上,眾位還有何話說的?”

    “這……”

    聞聽此言,諸人唬了一跳,立時自打嘴巴緘口不語。莫論品階,單說臨樓王與女帝那一段情事,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哪個還未登堂入室的,敢在正主兒面前擺譜?且那臨樓王爺脾性不好,是正經的公老虎,誰敢叫他喝一壺醋,自己就要被強灌著飲下一缸,惹不得,惹不得!

    小廝見眾人面露退縮,立時志得意滿,展開手中絹紙恭聲念道:“秾華開灼灼,其葉未蓁蓁。憑欄花也愁,簾攏空月痕。隱士常自嗟,不得伴仙人。各自擅風流,同贈一枝春?!?/br>
    言罷將一枝新桃遞到女帝近侍手中,叩首再三,方才起身。

    趙成璧兩指夾起那枝花,貼近輕嗅了一口,微笑道:“皇叔有心了。此篇當為魁首?!?/br>
    若真論起來,此詩意象駁雜,實在是亂寫一通??煽椎脑u判標準從來不在于詩本身,而在于人,眾人即便心下不服,也只得按捺不動。

    魚四郎有些失落,正欲張口再詢,女帝卻已越過他往上林苑深處行去,氣得他眼眶微紅。

    上林苑在宮城北,占地極廣,其內景致兼有精巧與雄奇,遠比內廷的御花園更為壯麗。苑中岡巒起伏籠眾崔巍,深林巨木嶄巖參差,一帶碧水聯通外郭,迂回曲折。

    成璧呼吸著春日的草木芬芳,才覺自己已然數年未來此踏青,苑中景致已更新數度,一步一景,滿是新奇。她行至昆吾池畔一處亭中,背著手在一人身后默立片刻。

    “爾玉來了?莫急,臣這一桿定能釣上一尾大魚?!?/br>
    趙元韞手握釣竿,怡然自得地倚著亭柱,似乎萬事萬物皆不入心。

    “皇叔好悠閑??墒请藿袢栈ǔ缜?,好似并未給臨樓王府上遞去請帖呀?”

    “怎么,臣不能來?”趙元韞回眸一笑,“花朝盛宴,延邀的是官家子弟、青年俊彥。臣是家世配不上,門第配不上,還是生得丑陋,讓陛下難心了?”

    “皇叔年屆而立,卻以長輩之尊與小兒胡鬧,豈不是要讓旁人看了笑話?”

    “若能博得陛下莞爾一笑,臣也算是得償所愿,癡心無悔了呢?!?/br>
    趙成璧猝不及防間與他視線相觸,立時稍作避忌,免得他一貫勾魂攝魄游風弄月的把戲入了心去。趙元韞眼瞳色澤淺而透亮,是浸了蜜棗的一盞鳳凰單樅,又甜又毒。他一開口,便有人間盛景紛涌入懷,沉郁縹緲。

    “爾玉今日美極了?!?/br>
    “只今日美,往日便不美?”趙成璧故意笑吟吟地撩撥著他。

    趙元韞扶額,“調皮。臣的爾玉自然是無一日不美的。只是陛下需得當心,臣不修夫德,為人善妒,若遇著美而不可控的,不免總是想要折斷了她,束之高閣?!?/br>
    成璧也不怕他,尋了亭中一聯長椅獨自坐下,悠然望著昆吾池中遠山倒影。

    “夫德?原來皇叔已自認是朕的夫婿了?”

    “陛下沒看出么?那么臣還需得多加努力才是?!壁w元韞一手握著釣竿,另一手撫上她滿頭冰冷的珠翠,“總要叫陛下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的人?!?/br>
    趙成璧掩唇嘻嘻一笑,眼波斜飛,“那皇叔聽聞朕已定了皇后,豈不是要憤而搶親?社稷之賊,哪是那么容易做的,皇叔偶爾也讓讓爾玉吧?!?/br>
    “臣不會搶親。天水那位嫁過來,利國利民,臣若阻之,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先帝?再者說了,”趙元韞挑起她的下巴,目中深意綿長,“陛下能容下天水皇子,是不是也說明,臣的勝算更多了一籌?”

    皇叔這話原有一典故在內,外人不便言說。因趙元韞這一支,祖上原是昭明帝的胡人家臣,因尚公主才獲賜趙姓,而后血脈通婚,終于并入皇室宗譜,這才由得今日成璧七拐八彎的撿了一個皇叔的稱謂喚他。

    歸化了的胡人子孫,明面上起一個雅字正名叫趙元韞,可家譜本子上寫的還是老長一串鬼畫符,成璧只偶然見過一次,猶記得仿佛是阿史那思韞一類字樣。

    “皇叔大能,豈可與夷族相提并論?正經的大胤兒郎,也沒有幾個如皇叔這般生得齊整?!?/br>
    成璧用臉頰去蹭他的手,他卻退避三舍。成璧又這般再三行事,卻接連被他避過,這不免讓她有些著惱。她伸出玉指輕戳了下趙元韞肩側,指尖立時被抓住,隨即整個人都跌入他懷中。

    “皇叔這是要做什么?”她笑得媚眼彎彎。

    “不是陛下一直勾著臣么?”

    “朕只是貪玩,可沒有別的意思?!?/br>
    “臣也沒有別的意思?!壁w元韞收了線,將釣竿靠在一邊,捧起她的臉緩緩欺近,“瞧你鬧得,魚兒都不上鉤了?!?/br>
    “誰說沒有魚兒?”趙成璧將那魚鉤往自己袖上一扣,“朕這不是,被皇叔釣到懷里了么?”

    趙元韞神色震動,貼著她的掌心逐漸發燙。他忽然一抬手將成璧緊緊擁住。

    成璧貼住他的心口,只覺耳畔比平常多出幾許紊亂的雜音,她終于在那波瀾不驚的心湖里投下一枚頑石,激起千層浪。接下來她所要做的,便是繼續伸出手攪亂風雨,直至瞧著他將她這枚致命的鉤吞入腹中,心甘情愿。

    “臣欲向陛下討一賞賜?!?/br>
    “皇叔想要什么,爾玉聽著呢?!?/br>
    “方才花朝詩會,帝親點臣為花間魁首,卻未行賞賜,臣心中不快?!?/br>
    “那朕賞你綾羅玉器……”

    趙元韞輕笑著,將她的纖腰壓近自己,沉聲道:“陛下再想想,賞臣什么?”

    成璧抿了抿唇,嬌嗔一聲:“晌晴白日的,皇叔也不怕人瞧見?!?/br>
    趙元韞已吻住她,伸出舌尖緩緩勾畫著她耳廓的形狀,濕濕熱熱的一陣酥麻,將她欲出之語盡數堵了回去。

    花間狀元的彩頭,左不過是與帝王一親芳澤,成璧自忖最是大度,便予了他些許便利。

    待到二人氣息皆急促起來,成璧知曉不可不停,是以鼴鼠一般縮了頭小聲道:“皇叔輕些,硌著爾玉了……”

    她這么推拒著,眉頭似蹙非蹙,手上卻將他的衣襟抓得牢牢的,當真是個沒長開的小姑娘。

    趙元韞始終覺得,他的小姑娘雖到了叛逆的年紀,可內里卻還是他所鐘愛的那個模樣,一味地依賴著他,有一種未曾落地的嬌氣。

    若她與他對壘之際處于弱勢,難免是要哭鼻子的,屆時該怎么哄?不如且再讓讓她。

    于是他便撫著她的發道:“南地的那個案子,臣已查明是有歹人利用容家門生傳播謠言。那經南督學身為天子走卒,為穩固民意棒殺了門生,雖暴戾恣睢惹得儒生痛罵,但卻不掩一顆丹心,此罪不應連坐,放其回鄉去吧?!?/br>
    “皇叔是早就查清了,還是朕賞你時才查清的?”

    趙元韞摟著她笑,俊容明朗而不藏私,“陛下賞賜得多一些,臣便查得更清楚些,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了?”

    “那下次皇叔可要再多讓著朕些?!背设祻乃膽阎忻撋?,食指點了點自己豐盈的朱唇,眨著眼笑道:“爾玉還等著賞皇叔春風一度呢?!?/br>
    碧霞宮中。

    一向清冷寡言的秦侍君正握著一枚香丸怔怔出神。宮人見他久久未動,便湊上來道:“侍君可千萬別錯了主意,主子那兒上下都盯著呢?!?/br>
    “滾出去!”

    宮人不理秦徵羽的暴怒,仍是躬身肅立,“老奴得瞧著您吃了藥才能走?!?/br>
    秦徵羽閉了閉眼,將那香丸往唇間一抹,喉頭微動,隨即道:“我已用了藥,你出去?!?/br>
    宮人檢查了他的衣袖和舌底,見那香丸確然沒了影蹤,這才露出點笑模樣,點頭道:“老奴這便出去了,侍君好好想想,若歪了心思,在這宮里可就不中用了?!?/br>
    待人出了殿門,秦徵羽才俯下身去沉心運氣,不多時吐出一口血水,其內正夾雜著那枚香丸。

    在他枕邊放了本書,微風拂過,頁上一道折痕掩映著一行小字,隱約見得是:

    毒入臟腑,貽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則血如山崩,藥石難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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