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落定(二)
忽地一聲驚鳥振翅過院,輕巧的踏瓦聲自上方傳來。 梅靜宣隨即戒備地抬首望去,只見一身墨色行裝蒙面者不知何時到來,正立于墻簷上,衣帶隨風輕舞,雙目不帶感情,俯視著孤佇于院中的隱士。 下一秒,她動作飄忽地落了地,迅疾無聲。梅靜宣詫異地退了步。來人武功之高,估計是抵御不了,眼見對方可能會朝自己下手,她必得製造點聲響吸引周邊人前來查看才行── 她正欲張口之際,眼前墨者卻突然拉下了面巾。 見其樣貌,梅靜宣的本要出口的聲音霎時堵在了喉嚨。 「梅昭姑娘?!?/br> 「許……嫈?」 兩人相顧無言,似乎都在思考她們會在這里碰上彼此的原因。 情知面前人使用了假名,且許嫈還是潛入戚境的外邦探賊,而今,還在此等殺戮之地再會,她們兩人能有什么話和對方說? ……似乎,眼下沒有刀劍相向已是最好的局面。 「叛亂晏臣、墨者……」梅靜宣低喃,再次審視面前「許嫈」的裝扮,自嘲道:「原來如此?!?/br> 「雖不確定你推想如何,其實非也?!乖S嫈挪開目光,語氣沉靜,可動作卻是一刻也不作停留。 她將不知為何破損得嚴重的配劍隨意往地上一扔,接著拾起散在院中的幾樣武器,拭去上頭沾附的血跡后,重新佩帶在身上。長刀掛于腰間、收集數支箭矢后扯了一塊布將之全部包裹,揹在背上,之后又找到了把短劍,將之揣進胸懷──就是在做這動作時,她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朝梅靜宣看過來。 「──劉熙,是吧?」許嫈黯然地扯了下嘴角,笑了聲。 梅靜宣大駭,腳步微顫,不自覺走近許嫈,「她……你見到她了?」 縱然對此事件的前因后果,梅靜宣已有了大概猜想,可許嫈突然改變態度,不免讓隱士心里又燃起了一絲火苗。 是了,面前的許嫈不正是潛入國境的晏國墨者嗎?她若是晏人,劉熙的下落,許嫈或許會知道也說不定! 「我非是墨者,不過是混裝成墨者模樣罷了?!?/br> 許嫈歛下眼眸,扶在刀柄上的手緩緩收緊,「之前,是為自在和『雍云燕』一道覽遍中原風光;如今,則是為尋回……被舊楚奪去的妘染?!?/br> 「妘染?那不是……」梅靜宣馬上捕獲關鍵字。妘染,是為羿國公子,同時也是羿之王位繼承者,好幾年前便以王室交流為由前往晏國,今猶未歸。 于是,梅靜宣憶起了當初與晏羿二人伴游時,雍云燕那「看似王室交好,不過是將質子交付予晏」的發言。至此,梅靜宣心頭浮上一道荒謬猜想。 「許嫈」發現了她眼神變化,頷首向她證實。 「我實為晏嫈,雍云燕即妘染?!?/br> 梅靜宣愣怔些時,然不忘眼下情況──晏嫈方才說要去尋回妘染。她隨即想到了,所謂叛亂晏臣,大抵正是那時候晏嫈便和她們提過的舊楚勢力。所以妘染被那些亂臣賊子捉去了……無怪晏嫈會回來替換武器,應是已和一撥墨者交手過了。 既然對方都如此交代了底細,梅靜宣也不再藏,大方道:「我名喚梅靜宣?!?/br> 晏嫈聽了雙目微睜大了些,而后不久,才終于釋然一笑,「果然……」,彼此便不再多言。 她迅速和梅靜宣道出事發經過,繼而道:「我只來得及看到一眼。劉熙衣里好似揣了把御賜匕首,恰好抵御住致命箭襲,只是她身上仍多處中箭。舊楚的目標是我和妘染,他們小覷了我,沒料到我能自箭雨中脫逃……而后便只顧著在城內捉我。劉熙許是負傷自行逃出了院落,可估計也走不遠,人應該還處在這座樓內?!?/br> 聞言,梅靜宣的心被捏了緊,就想直接衝出院子去尋找劉熙,不過她還是耐住了衝動,同準備就緒將要離去的晏嫈好好地握了手。她們沒有交談,只眼神對視,便好像理解了對方予自己的祝語。 如此足矣,這該也是她們間的最后一面。 目送晏嫈離去,梅靜宣亦自地上拾起了把劍作防身之用。她暫且順著晏嫈的猜測,查探院門地面,竟還真被她發現了滴血的痕跡,沿路往外而去。隱士照著這不明晰的指引,最后來到一大門緊閉之院落,正巧,就是離爭斗中心鴻門院最近的小別院。 梅靜宣略作感測,院內氣息不多,估約五人左右。之后她一個墊步,輕巧躍上圍墻落在瓦簷上,隨即趴伏下來觀察情勢。 里頭有模樣焦慮的三人或站或坐,或來回在院中踱步,觀其人衣服樣貌,其一似為主人家,馀下二人為僕,而僕役中之一人體格壯實,大抵是武伕。再細探院中三人吐息,確實僅武伕者沉穩綿長,稍顯警戒之意,另兩人則不擅武功。 猶有二人在屋內,其一氣息不穩,另一人則同外頭人般,是梅靜宣審慎估量后判斷能對付的程度。 瞬息間,意動即身動。 待院內主僕二人回過神來之時,梅靜宣已一擊將武伕給擊暈過去。隨之而來是他二人嚇得幾要直竄天際的尖叫,可梅靜宣反應快速,回身一手一劍地連把二人啞xue點了,殘存像是鴉鳴般短促的聲音徐徐飄散在空中。 兩人不知是嚇得神游天際了還是如何,眼睛睜得和銅鈴似的,嘴巴還張著,就這么望著梅靜宣直發愣,完全沒了動作。 這時,屋里人似是聞聲出來察看──離了房內氣息不穩的另一人,這正好遂了梅靜宣的意。自門內走出的人見了外面「慘狀」后,倒不如那兩人那般大驚小怪,只立即歛起神色,從最初與梅靜宣對視上的吃驚,轉為嚴肅。 「你是何人?」 聲音出口,梅靜宣才發現這人是名女子,身著便于行旅的衣服,想來,也和剛才制服的那幾人著裝相似。 「掌柜的!」女子突又驚道,竟全然不顧與梅靜宣的對峙,逕自跑到主人模樣的那人身邊,咋呼著:「你怎么啦?怎的這會兒一句話都不敢說,平時不是你話最多了嗎?和人求饒總是第一個──」說完還大動作朝他肩上猛拍。 而那被叫掌柜的人,此刻擺著副淚眼汪汪的苦情模樣朝女人瘋搖頭,還發抖地指著梅靜宣。女人隨他指向轉過頭來,又與梅靜宣重新對上視線。 就這么短暫的一眼,梅靜宣竟還從女人眼底看出了一絲調笑,看著還是對著那被叫掌柜的人。不甚明白的同時,她也意識到了這是群見過風浪的人──眼下情況還能一搭一唱地把市井小民的無辜樣演給她看……且看來還是有眼力見的人。立即讓了進屋的道給她不說,幾人還自發地瑟縮在一處不去刺激她。 于是梅靜宣撇下幾人,立刻進屋去看剩馀的那一人。 ──正是劉熙。 梅靜宣鼻頭愣是一酸,終于卸下了心中大石,跪倒在榻邊重重地呼吸。 劉熙正陷入昏迷,身上全是傷,但眼下已被人包扎過了,非是緊急處理,而是好好地止血、上了藥。一旁的地上還鋪著染了血的箭頭,邊上擱著一短劍。思及晏嫈的話,梅靜宣忍不住抿唇,撇過頭不再看那把匕首。 她在劉熙榻邊伴了好一會兒,確認了劉熙狀況已趨穩定后,才出房門。 幾人還在門外,圍成一圈不知在做什么,但見到她出來時仍舊被嚇了好一大跳。武伕這會兒已經醒了,本來還靠著院內植樹,第一個反應便是將幾人維護在他身后。想來,院內二人的啞xue正是他所解,隱士猶能聽見他們在后頭焦急、小聲交談的聲音。 「實在對不住?!姑缝o宣拱手,躬身向四人誠心道歉。 頃刻沉默之后,那掌柜的出面大方圓場:「哎呀!沒事的、沒事的,大人您不過是心里頭急嘛,這都人之常情──」 「這話可輪不到你說,人祖柏都還沒說話呢?!古哟驍嗄钦乒竦脑?,眼神晀向武伕,語氣幽涼地抱臂站在掌柜身旁。 那主人家馬上嚇得跳起,急罵:「現在不是給自家找場子的時候呀!你先心里惦著就好,別亂!」 「是梅某的不是,如何賠罪是好,各位只管提吧?!姑缝o宣再又拱手。 對面幾人面面相覷,最后視線都落到了武伕身上。那被叫作祖柏的武伕不言,只回到后頭方才幾人聚一起之處──這下子梅靜宣看清了,原來他們幾人剛是圍著個石桌泡茶喝呢……祖柏端起一茶盞,不顧掌柜慌叫著「唉呀!你要做啥子?那從西域帶回來的可不便宜??!」的阻攔,一計回身猛甩,茶盞直接往梅靜宣面上砸過來。 在場人全愣了住,不過梅靜宣立即出掌,迎著茶盞飛來的面接了住,并藉力在空中滑了幾圈,最后平穩地將之端在手里。里頭尚有半杯溫涼茶湯,散著股馀香,聞著便知是好茶。整個過程沒有灑出半滴水來,旁觀眾人發自心底生出了感嘆。 「技不如人,祖某服?!棺姘卣f道,這才同梅靜宣拱手回禮,既知這事算是就這么過了。 「大人好呀,我等是不久前方自西域回來的商隊,平時在帝京里做生意的?!鼓钦乒竦倪B忙上前,向梅靜宣介紹在場幾人,他先是比向身旁女子,「這位是行隊里的大夫,名叫韓靖?!?/br> 知這位韓靖即是劉熙救命恩人,梅靜宣鄭重地朝她行禮致謝。 韓靖扶住梅靜宣的肩搖了搖頭,應道:「此乃我醫者本分?!?/br> 掌柜的又介紹他身后的僕從,「祖松、祖柏,自幼便同鄙人一起長大。鄙人名喚祖蘭州。咱四人皆居于京內?!?/br> 梅靜宣這時想起易少白曾與她提及的事,于是問:「諸位莫非識得公羊朝,朝公子?」 「這是自然,朝公子助我等許多,實是我祖蘭州之再造恩人啊?!棺嫣m州答之自然,不似作假,雖則其夸飾之詞引來了韓靖一計肘擊。 祖姓、京城商人、西域,幾乎都對上了當初易少白所言。梅靜宣慨然一笑,朝他們伸出手,道:「寒璟軒,梅靜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