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不想說
輪回不為超生。 做人不是件容易事,還挺苦的。賀勤想要再輪回,他想當當別的。 也許當隻家貓也不錯。 拍賣會來的人很多,沒了緊張的氣氛,會場里歡聲笑語,在還未開始競標前,大家隨意吃著自助吧的餐點。 姜賾悟一到了會場便如同魚入了水。 認識他的人很多,對他面露不屑的人也很多。 畢竟他剛掀起的玄武門之變,可要比李世民還精彩。唐太宗不過殺了兩個兄長便當了皇帝,姜賾悟殺了八個,也未能稱王。 現在的世道是容不得人這樣殘忍的。 人命要比前朝值錢多了。 人命是值錢了,可尊嚴卻越來越不值,隨意踐踏別人的傢伙太多了。毀了你的人格卻保有你的性命,賀勤不覺得這樣比較好。 沒有殺人,殺的是靈魂。 賀勤想,九爺是否便是被殺了靈魂才欲血成魔的?又或者,他不過是想要活下去罷了。 誰都逼得他必須掙扎,不曉得,賀勤感覺自己正在為了姜賾悟找藉口,若閻王問他這個人是否該下地獄,賀勤也許還會替他求情。 他會說,「其實他不壞。只是身不由己?!孤犐先ズ翢o說服力,因此他又會說:「我明白他難以被寬恕,那么請讓我陪在他身邊?!?/br> 九爺若入地獄,那便是他的罪。賀勤是這么想的。 漫漫十年,足以讓一個孩子失去天真,讓一條狗垂垂老矣。 而這樣的十年,姜賾悟卻滿腦子都想著殺人,用血鋪平崎嶇的路,緊緊相擁。 賀勤始終不敢細問他到底遭受了什么。 因為自己分明忘了苦痛,卻收穫了安逸的果實。 這種不勞而獲的感覺,讓他連問也不敢。 會場的燈光曖昧昏暗,每個人臉上都照出了藝術光的斑斕,東一塊西一塊。 賀勤站在會場設置的酒吧前,思考著該不該點一杯熱拖迪? 突然有個人靠了過來,叫住了他。 賀勤轉過頭,看著那人的臉總感覺熟悉,那傢伙長得猥瑣,門牙有一顆是金色的。頭發禿得差不多了,頂上一片油亮,可仍是執拗留了頭發,稀稀疏疏掛了幾條在腦后。 「小賀爺,您是跟著九爺來的吧?」 賀勤愣了愣,沒答話。 那人倒也不介意,自顧自又道:「我到國外避了幾年,這幾年聽人說九爺滅了整個姜家,我嚇了一跳。他不是那樣的人??匆娔€健康我也很欣慰,思程……啊現在該叫他武爺了,他也還好嗎?我聽說他在姜家做了下游,在南門干得不錯?!?/br> 阿玄? 賀勤一僵,難道阿玄也認識以前的他? 他想起那日去姜家吃飯時,阿玄的確特別安靜。 應該說,那人一向安靜沉著,話藏在嘴里,心鎖在腹里,從不多言。 「唉呦!都變囉。我也成了這副模樣?!鼓侨诉€在自說自話,「小賀爺能健康是最好。九爺也是,能看見您還在他身邊,老夫也踏實不少。不過我聽人說,當然這是傳言,不過我也是在做這生意的,消息在圈子里傳,通常十有七真,可信度挺高。你跟九爺說一下,我實在沒臉見他,老實說光是跟您搭話我就渾身緊張?!?/br> 賀勤的確有留意,這老頭從方才就哆嗦個不停。 「這顆牙還是您小賀爺給我打斷的,我也不敢再胡說八道了?!顾钢约旱淖?。 賀勤心想自己過去可真是爆脾氣。再不回話就有些奇怪了,于是賀勤道:「半天沒一句重點,我看你是還想掉一顆牙?!?/br> 那人一聽臉白的像紙,他忙往自己臉上拍了幾個巴掌,霹啪響,「都怪我,嘴貧!碎嘴巴!」他看向賀勤:「我聽人說,東門東道主私自處理了大量餃子未報。您也知道我是『燒陶』」的,幾個人聊天,就聽見了。前陣子東門說了辦白事,其實全是關起門在偷燒東西?!?/br> 「燒陶」就是燒死人的意思。一樣是他們姜家下游的行話。一般他們四門都會有配合的業者,火葬場會幫他們處理,當然那是黑活。委託火葬場幫忙,一次就得被撈去不少油水,小龍為了什么特地關上門,就不好說了。 一般餃子都是必須透過姜家的,縱使是「外燴」,多少也得上報。 那是為了方便管理,要大家都私自接這種活,平衡便會失序,政府也沒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燒東西?」 那人點頭如搗蒜:「不過死了個女人,燒了整面墻的紙錢,就是怕燒陶有煙,會被人懷疑?!?/br> 賀勤想起他的司機彈頭,去東門取貨時回來也曾抱怨:「這東門死了個娘們天大地大,從早到晚紙錢燒個沒完,那女人在另一邊我看都能成首富了。那煙可真大,薰得我眼睛直流油,啥也看不清楚,一晃眼功夫他們家挑夫全把貨堆好了?!?/br> 賀勤那時聽了覺得有趣,便問他,「看見溜溜沒有?」 彈頭說:「看見了。真奇怪,那爺看著也沒多傷心,燒了那么多紙,按理講應該是捨不得那女人怕她受苦,可他卻面色紅潤、春光滿面,一點不像悲痛之人,穿個喪服,穿得像cosplay一樣?!?/br> 那時賀勤也不覺得奇異,只道:「就是不難過他才燒錢,懂不懂?燒了心安?!?/br> 「那他也太不安了。您沒看見那陣仗?!顾f的嘖嘖稱奇。 現在想來的確蹊蹺。 若小龍有異心,那傾情予他的金絲雀會不知道嗎? 這不過眨眼功夫,西門外其馀三門都有了問題。 早認識他卻裝作不認識的阿玄、偷偷焚燒餃子不報的溜溜,還有極可能知道小龍在干嘛卻隱瞞的雀兒。 再來就是眼前這傢伙了,他到底是誰? 賀勤想不起來。 可那人的臉真的非常熟悉,總感覺呼之欲出,卻愣是記不得。 頭痛欲裂。 賀勤不能再思考了。 那人又開始喋喋不休,隨后他看見不遠處姜賾悟走了過來,連忙道,「小賀爺,我先走了。千萬記得轉告九爺這件事。也別忘了告訴他,老夫一輩子效忠,絕不敢再有二心,若九爺還愿意相信老夫,老夫會親自去拜訪九爺的?!顾掖夜傲藥紫率?,一溜煙跑進了人群里。 姜賾悟走到了他身旁,「那傢伙是誰?我看著像陳春恆那老賊。只不過那頭上禿了半片天,看著又不像?!?/br> 陳春恆三字一出,賀勤便如同后腦被重擊一般,他身子一晃,撞進了姜賾悟懷里。 陳春恆……對,那傢伙曾經是九爺的副手,年輕時當過會計,后來不知為何去了當時的東門燒陶,后來頭腦好,算錢有一套,便被姜老頭帶著。隨后姜賾悟搞起事業,姜老頭便把那陳春恆給了他。 豈料那老賊沒安生幾年,便如五鬼搬運,神不知鬼不覺從姜賾悟的生意里撈了一大筆。 所幸當時賀勤凡事留心眼,發現了不對勁,才狠狠修理了那老頭一頓。 當時九爺并不責怪,只叫他好好干。 后來呢?后來…… 姜賾悟突然捏了一把他的后頸,打斷了所有思緒。 「想什么?不準再想了?!顾膳_要了杯溫牛奶,「喝了?!?/br> 賀勤沒反抗,喝了牛奶。 「頭痛就別想,硬想沒好處。有什么事直接問我,有什么你的事我不知道的?哪怕是分開的十年,你干嘛了我也都知道?!菇懳虻?。 「陳春恆,后來怎么了?」賀勤問道。 「后來乖乖干活了。被你打斷了牙,手指也踩斷了幾根,好不容易接回去的?!?/br> 「他說他逃到國外一陣子……」 「當時我們家的人全四散了。陳春恆算有出息,身上有點錢,逃到國外也屬合理?!菇懳虼鸬?,「也不曉得發生了什么變成這樣?!?/br> 「他說,他好像又干起了燒陶這事。這種場合,他怎么會來?」賀勤從方才便覺得那傢伙跟這里格格不入。 「這倒不奇怪。那人跟蟑螂似的??偰芑斐雒??!菇懳蛐Φ?。 「……」小龍的事情賀勤不曉得該不該說,若是子虛烏有,不過是陳春恆為了刷存在感編的事,只怕九爺要查起來,跟其他門傷了和氣。 他突然想起阿玄的事,賀勤看向了姜賾悟,才發現他一直盯著自己。 「怎么?心神不寧?!?/br> 「不。那個……阿玄其實是你的人嗎?」 九爺笑了?!噶核汲?。他當然是我的人。應該說,他是你的人。你從外頭撿回來的破乞丐,我媽佛心,也就當長工養著了。你說你因為我,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看著那乞丐你也沒法視而不見。我媽夸你善良。梁思程跟我差不多年紀,在工廠當黑工,太辛苦就逃了出來,又被你碰上。他塊頭比你大多了,卻像是感念你,心甘情愿當了你的小弟。你在學校打架逞英雄都帶他?!顾肫鹆诉^去,臉上笑容柔和,「我三哥沒見過他半次。畢竟那梁思程經常在長工住的地方待著,要不就是在園里或廠里工作。他像個幽靈一樣?!?/br> 「他為什么不跟我相認呢?」 「思程辦事一向小心?!?/br> 當時九爺傷重,也是那梁思程匆匆留下一句,「九爺您別擔心?!?/br> 那句話以后,梁思程就不見了。 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在北門當廚子,他偷偷找上門,告訴姜賾悟:「小賀爺找到了。但卻傻了,什么都不記得的模樣?!?/br> 隨后梁思程換了個名字,在南門當起了東道主。成了姜九爺在下游最有利的內應。 賀勤聽了只感覺五味雜陳。 以往四人在北門,阿玄雖話少卻幫他許多。倆人一直不咸不淡,老實說要沒人告訴賀勤這些事,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也可能再也不能想起梁思程這個名字。 「你可不能對他動心?!咕艩斖蝗坏?。 「我才不會……阿玄像兄弟一樣?!官R勤想起四人的以往,那是他這十年還能稱上「回憶」的片段,起碼能記得。 猶豫著小龍的事,躊躇良久。 「那陳春恆說,東門有些奇怪?!官R勤到底不想瞞他。 姜賾悟愣了愣,隨后只答了句「知道了?!?/br> 對于沒有回憶的人而言,什么能相信、什么必須懷疑,很多時候沒有基準。 賀勤往往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覺。 起碼他的判斷下,是覺得九爺更為可靠。理由源自于什么他也拿捏不好。 他只能相信是身體記憶。 「謝謝?!菇懳蛲蝗坏?。 賀勤望向了他。 「若你答應,我會在這里吻你?!顾值?。 「我肯定不答應?!官R勤隨即答道。 姜賾悟笑了,「對你而言,我應該比起小龍還不值得信任才對?!?/br> 「有些事你知道就好。沒必要點出來。我也只是不希望后來會有什么麻煩,滾雪球一樣。那樣讓人很為難?!?/br> 「是呢?!?/br> 可陳春恆那句,讓九爺知道他一輩子效忠,賀勤卻是沒說出口。 他不相信那個男人,他不相信陳春恆。 可不知怎么的,大腦告訴他一旦說了九爺就會考慮,因為他如此重情。 賀勤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