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65節
可現在天子攜公主過來,又是想做什么? 桓羨并沒過多解釋,只言是順道過來看看,并接見了居住在老宅中的謝氏老人——陳郡謝氏遷居建康已近兩百年,在此居住的多是致仕多年的老臣,桓羨都一一接見,親問民生與治國之策。 若不是歷經了去年七月慘被陷害下獄之事,衛國公夫婦幾乎便要以為,這當真是一位溫和謙遜的君主。 不過,衛國公的父親謝瑍仍舊沒在家中,不知隱居在何處山中修習黃老之術,衛國公夫婦松了口氣的同時,桓羨本人倒是頗覺可惜。 他對自己的祖父世宗永光帝十分仰慕,而這位老衛國公正是永光帝的表弟兼發小,于情于理都該看望問候。 日暮黃昏,御駕離開謝氏祖宅,啟程前往安陽。 臨別之際,薛稚依依不舍地與阮氏話別:“伯母要好好照顧自己?!?/br> 阮氏眼中有淚,竭力忍住了,微笑道:“公主也是,將來,我還等著喝公主的喜酒?!?/br> 薛稚心里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掙脫掉阮氏的手,扶著車廂上了華麗的馬車。 馬車走動起來,垂在車廂檐上的鑾鈴流蘇隨之輕搖,發出一陣瓏璁玉撞的清響。 寬敞的馬車內,桓羨已經躺在鋪著錦褥鴛枕的軟榻上了。手里正擒著一本將作大匠繪制的新都營建圖冊,口中涼涼說道: “阮氏要喝你我的喜酒,你還不樂意?!?/br> “梔梔?!彼謫舅?,“等回去之后,就換個身份吧,我們成婚?!?/br> 作者有話說: 某鴿:某人又在做夢了。 被下放的小江:陛下放心,每月一封的諫疏不會少的。 第56章 春雨霏霏, 山路泥濘,行至鶴壁的一處小鎮時, 御駕不得已停駐了下來, 在官驛歇腳。 陳郡安陽之行只是帝王個人的行程,因而原先跟隨赴洛的官員已有大半返回洛陽,但即使如此, 全副武裝的數百禁衛軍依舊將不大的驛館圍得有如鐵桶一般。 桓羨先命人將meimei安頓下來,隨后, 卻收到了來自建康的書信。 是崇憲宮寄來的,信中言, 他們走后, 青黛獨自一人去了離宮中很遠的開善寺,以她的名義, 供奉了一盞往生海燈。 他已在棲玄寺中供奉了長生牌位,她為什么要叫青黛偷偷摸摸的往開善寺去, 供奉海燈? 隨信附送的卻還有一卷泥金發愿寫本。被他手把手教出來的清秀雋麗的簪花小楷, 于玄色瓷青箋上筆染泥金,恭恭敬敬抄寫了一卷《心經》。 末尾另附有發愿之文: 佛弟子薛氏發心敬寫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部, 伏愿亡子仗佛法力, 不溺幽冥,現世業障, 并皆消滅。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諸佛之所、妙樂自在之處。獲福無量,永脫百苦。 建始五年歲次丁亥辰月吉日妾女薛氏伏首。 桓羨手捧著那卷由她親筆所寫、拓印下來的經文,檐下潺潺的春雨有如沿著衣領滴在脊背上, 任由寒氣蔓延。 他只是突然想到。 《心經》是釋教經典, 可超度亡魂, 向佛懺悔。她從來不是信佛之人,為什么,會突然抄寫心經? 而不管是在道教還是釋教經義之中,婦人自行墮胎皆是要下地獄的大罪……若那個孩子的死全是他的罪孽,與她絲毫無關,她又為什么要懺悔? 立得久了,那股寒氣似滲入肌理,在五臟六腑間充溢游走。他錯愕地低首,將經文合上了。 夜間的氣氛便有些僵,夜里入寢時,薛稚如往常一樣被他禁錮在懷中,聽著窗檐下潺潺霏霏的春雨就將入眠時,忽聽得他問: “那個孩子……梔梔有為他做什么嗎?” 清冷幽昧,如冷箭落在薛稚耳畔,一陣不寒而栗。 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哥哥不是已經請了大師做法嗎?” “那是我做的,可梔梔不也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嗎?難道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薛稚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聲音里便帶了些許哽咽:“一個□□而來的產物,哥哥要我對他有什么感情?況且哥哥如今提起,是要時刻提醒我那個孩子是怎么沒的嗎?” 桓羨語聲微滯:“……我不是這個意思?!?/br> 他只是覺得,她最近很乖順,乖順得有些不真實。而對那個孩子,也淡漠得仿佛沒有一絲感情。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呢?”她似情緒激動地反問,“好容易我淡忘了一些,哥哥卻總要提起。是想我永遠都記得這道疤嗎?” 語罷,眼淚也如屋外春雨,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心疼與愧疚最終壓下了心底的懷疑,桓羨將人攬在臂彎間,澀聲道:“好了,是我錯了,以后不再不提了?!?/br> 薛稚眼淚稍稍止住,內心卻仍是不安。 他,是不是知道了? 次日清晨。 小雨依舊淅淅瀝瀝,薛稚起身后,略顯迷茫地看著窗檐下連綿不斷落下來的春雨。 桓羨并不在房中,一大清早便去縣衙接見當地的高年了,他仿佛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分明性情極陰鷙冷淡的一個人,沿途經過郡縣,卻總要過問民生。 薛稚想,這或許是他童年不幸的緣故,所以更能與底層共情,身為一國之君,也總得裝裝勤勉愛民的樣子。倒并非因為他是什么良善之人。 昨夜的那番對話更讓她心驚,他果然已經開始懷疑她了,那么,她要找個機會離開么? 去哪里,她其實并沒有想好。 她無父無母,連個可以投奔的親戚也沒有,唯一能依靠的郎君遠在江州,受到朝廷嚴密的監視。為不拖累伯母一家,陳郡也不能去。 又暗惱自己怯懦??偸沁@樣前怕狼后怕虎的,難道就一輩子被他困在金籠子里么? 天地之大,可容萬物,又怎會沒有她容身之地。 主意拿定,她叫來木藍細細商討了一番,爾后便在屋中等他。 一直到晌午時分,桓羨才從縣衙中回來。 “還沒吃飯?” 他略顯驚訝地看著桌上初擺上的香氣四溢的飯菜。 “想等你不行嗎?”薛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說,似乎還是為了昨夜的事置氣。 略微靜默一息,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在謝家的時候,阮伯母就是這樣等謝伯父的……”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他瞄了眼她不安絞著衣角的十指,微微一笑,沒有開口。 她給他斟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桓羨笑問:“怎么這么早就喝?” “這酒,應當等到你我大婚的時候再喝?!彼聪滤龍瘫氖?。他知道她酒量一向不好。 “可是我想喝?!毖χ蓞s固執地說,“哥哥是不是不信我?” 說著,還不及他阻攔,便將斟給自己的那杯果子酒一飲而盡,玉臉飛紅,被酒液嗆得連連咳嗽。 “這樣可以了嗎?”她似賭氣地質問。 桓羨嘆口氣,指腹輕擦去她紅唇上遺留的酒液:“你這又是何必?!?/br> “我只是覺得,哥哥好像在懷疑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她又紅了眼眶,凄凄哀哀地,以帕拭淚。 桓羨視線落在那尊銅鶴酒樽之上。 此酒樽內部大有乾坤,若樽中酒滿,則尊內用以裝酒的酒甌不偏不正。若酒不滿,便會發生傾斜。 她應當是先行在樽中下了用曼陀羅煉制的麻沸散。倒出第一杯后,內部酒甌就會發生偏斜,混合藥效。 失神不過很短的一瞬,他伸手端過,在薛稚略顯緊張的目光里將杯中酒端起,小飲了半杯后,剩下的則全倒在袖中。 略過了半刻鐘后,他倒在了桌上。 薛稚長松一口氣。 芳枝已被提前遣走,她關上門,將人扶到榻上休息,隨后迅速換了一身提前備好的侍女裝扮,神色如常地出了門。 驛館的后院門處,木藍已經換好了驛館雜役的服飾,正在等她。 她沒有帶任何行李,只帶了些碎銀子作為盤纏,預備出城后找處集鎮另行置辦——為著這一天,她已提前背下了整本洛州及其周邊州郡的輿圖。 眼下正是飯點與換防的時候,連馮整和伏胤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都很順利,二人稱是去集市上購買公主愛吃的糕點,順利自后院門離開。 初春的細雨綿如柳絲,二人撐傘奔跑在小城煙雨之中,春雨浥輕塵,因天子入駐而被靜路的街道上此時一個人也沒有。 木藍忍不住問:“公主,我們,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先出城再說?!毖χ晒麤Q地說。 然而并未跑出多遠,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忽然策馬自街巷行出,馬上人未有撐傘,一雙冷漠陰鷙的眼被空濛煙雨浸潤出些許虛假的溫和。 “皇兄……” 她驚恐地往后退了一步,連傘也掉在地上。 “梔梔這是要去哪兒?”桓羨語聲淡漠。 他未有帶一兵一卒,身側只有伏胤,一身玄色衣裳即使是在細雨中也有種無聲的肅穆,其上龍紋洇濕在濛濛細雨中,撲面而來的壓抑。 木藍早已在旁嚇得心驚rou跳,好在陛下并沒有看她,目光全然落在薛稚身上。二人就這么隔著煙雨對視,直到片刻之后,他自馬上翻身而下,沉著臉撐傘向她走近。 薛稚才升出片刻希望的心忽如流星飛墜。 她流淚往后退著,仍做著無望的掙扎:“你放過我吧?!?/br> “我不想和你回去……我也不會去找他的,我只想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個人而已……皇兄……求您了……” “為什么呢?不是前幾天還好好的么?”桓羨微笑,于雨中向她步步逼近,“和我在一起,就這么讓你難受嗎?可你從前不都裝得很好嗎,為什么,就裝不下去了?” “還是說,梔梔其實有事情瞞著哥哥,害怕事情暴露才想一走了之?譬如……你供奉在開善寺里的那卷《心經》?” 薛稚掩在衣衫之下的雙肩狠狠一顫。 她的反應無疑是佐證了桓羨之前的猜想,心間狠狠一慟,又將經文背誦了一遍,煙雨氤氳之下的雙目已有隱隱的怒意:“說說,梔梔有什么現世業障,需要借助神佛保你不墮地獄?該不會那個孩子,實際是你殺的吧?” “不是!”薛稚情緒激烈地反駁。 他在雨中停下,面上怒氣有如煙雨晨霧流轉:“過來!” “天予不取,反為之災,朕再給你一次機會,那個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己過來解釋清楚!不要讓朕說第二遍!” 聞及“孩子”二字,薛稚受不住地發出一聲哭叫,轉頭便奔向似轟然大作的疾雨之中?;噶w臉色一青,還不及他指示,伏胤已如飛鷹疾馳而下,擋住了薛稚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