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63節
原本,洛陽官員為她另設了宮室, 但行宮之中都已換上了皇帝的人, 也就無人知曉,她這個所謂公主并不住在那里, 而是夜夜與她名義上的皇兄同眠。 也好在外人不曉,先前桓羨讓她跟隨北行一路同車就已讓江泊舟等官員頗有微詞,若是知曉了他們夜里都睡在一張榻上,皇家的臉面也就蕩然無存了。 …… 到達洛陽的第七日, 天未黃昏, 桓羨意外地先行回到了行宮之中。 “這些日子一定冷落了梔梔吧, 晚上,帶梔梔去個地方,可好?” 她不為所動,坐在窗下借著天光繡庭下根莖虬結的古樹?;噶w眼中笑意微淡,按住那針:“薛梔梔,賞個臉吧?!?/br> 他面上含笑晏晏,似乎極有耐心。 曾經她在他面前奴顏婢膝畢恭畢敬,不知什么時候起,這種關系調換過來了。 薛稚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忽覺他有些可憐,加之冷落日久估摸著他的耐心也要耗盡了,撕開了這層表面上的相安無事的偽裝于她也沒好處,遂勉強點了點頭。 這一走卻一直走到了夜里,車駕出城,轆轆南去,直至行至洛陽南郊的龍門才停歇。 此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伊闕之上,疏星淡月,斷云微度。奔騰的洛河水自兩岸青山中穿流而過,天地無塵,江流有聲。 一座大橋如虹橋般在河上橫亙而過,伴著橋上燈火點點,真如浩渺河漢。 洛水兩岸,依山而建的石窟也已亮起了燈火,映照出一座座佛塑秀骨清像的莊嚴法相,線條秀美,雄勁剛健,自洛河東岸望去,千尊佛塑都被火光披沐上金色的佛光,蔚為壯觀。 “洛陽郡守準備了龍燈游水,咱們去橋上?!?/br> 抱著meimei策馬行走在東岸修葺得平整的石板路上,桓羨低聲在她帽檐之側說。 薛稚今夜帶了頂帷帽,輕紗朦朧,恰到好處地遮住她純美秀婉的容顏與那見不得光的天家私情。 夜色火光之下,誰也沒敢去細瞧馬背上的二人有多親密,她只是低頭,怏怏不樂的樣子,一雙眼倒映著路旁燈火點點。 等到了橋上才明了洛陽郡守準備的龍燈為何。橋下奔騰的洛河水中,一艘艘小船首尾相連,結為龍形,俱燃燈火,自洛水上游蜿蜒而來,行走于清波漣漣的洛河水面上,真如巨龍夜巡,踏碎一河明月。 更上游的地方徐徐燃起了煙火,朵朵絢麗,天女散花般綻開于星月皎潔的夜空。如流珠之相銜,若飛星之四散。 立于大橋之上,煙火,龍燈,佛塑,洛河,盡收眼底。 燈明月皎,水中滉漾。 這樣的美景,薛稚不由得看癡了,晚風吹起她遮面的帷紗來,衣裙俱在風中輕揚,遠遠望去,若洛神臨波。 “梔梔喜歡嗎?” 百官侍女都候在橋的兩側,冷不防耳邊響起他的聲音。 這樣精心準備的美景面前,她說不出什么違心之辭,微微頷首:“好是好,可也未免太耗費民力物力了些?!?/br> “無妨,也不是年年來此?!被噶w道,“我國家地大物博,若連一場龍燈會也舉辦不起,未免太過寒磣?!?/br> 薛稚不語。 他的確是個勵精圖治的好君主,在位這些年,懲治不法,分地于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即便是大饑大旱倉庫中也有足夠的糧食,國家反而一改先前先帝在位時強征暴斂的民有菜色。 她看著遠處朝橋下駛來的巨型“龍燈”,此時夜風拂面,有若小酌,飄飄宜人。 他又問:“你知道為什么要帶你來此處嗎?” “這座橋……”桓羨靜默了片刻,“曾是你父親生前主持修建過的,可惜還沒有修成,他就去世了?!?/br> “我父親?”薛稚忍不住追問出聲。 他點頭,神色隱入夜色的晦暗:“是啊,我大楚曾經最驚才絕艷的水利天才,二十一歲出使賀蘭部,二十二歲任工部侍郎,主持修建龍門伊闕大橋與洛陽一帶的黃河堤壩?!?/br> “我看過你父親生前留下的圖紙,的確是個不世出的人才,只可惜……” 后來的事,他沒有說完,薛稚卻知道。 是十七年前,她出生前那個夏天,長江上游暴雨,江河水暴漲,涌入秦淮,沖毀了他所主持加固的秦淮堤壩,致使京中百姓死傷無數。 工部需要一個人出來頂罪。爾后,她父親便自殺了。 這件事疑點重重,然當時的工部尚書已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令,再加之先帝的默許,并無人追究。 薛稚的心情突然便變得不是很好。 “我想回去了?!彼齽e過頭,眼中倒映著河中璀璨的龍燈,瑩瑩似淚。 桓羨沒有強求。 和她說起她父親的時候,她待他的劍拔弩張已有所緩和。這就已是十分難得的事了。 “那我們就回去?!彼?。 今夜的燈火盛宴原是為陛下而設,未想陛下如此早便離開了,洛陽郡守謝誨還當他是不喜,急得有如熱鍋之蟻,忙追上去詢問隨侍的內侍監。 馮整只笑瞇瞇地告訴他:“陛下對今晚的龍燈會很是滿意呢,已經命人傳賞了。只是陛下今夜身體不適,就先行離開,剩下的,請百官們同賞吧?!?/br>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謝郡守心頭惶恐,陛下當真滿意嗎? 想起方才在瞧上得見的那一道倩影,又顧問左右跟隨圣駕北來的朝廷官員:“方才在橋上陪伴陛下的女子是誰?” 有官員笑他沒眼力見:“這就是樂安公主啊,謝府臺,您怎連這也看不出?” 另一名官員則道:“對啊,陛下可寵愛樂安公主了,前時更是為了尋回她,連立后大典也延后了呢!您要是想討陛下歡心,先去討公主歡心,準沒錯?!?/br> 諸位公卿都哄笑起來,謝誨不明所以。人群之中的江泊舟卻臉色鐵青。 此次北上,陛下帶的多是朝中重臣,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卻又帶上了他。 然一路上,陛下與公主同輿而行,幾乎不避耳目,就差是宣告天下兄妹不倫之事了,如此不合禮法之事,滿座公卿,竟無一人上諫。 他憤憤拂袖,徑直離去。有人笑道:“江御史這是又要去擾陛下雅興了?!?/br> 人群中哄笑依舊,謝誨卻仍舊未明。 他身為洛陽地方長官,一心只想在天子跟前掙個表現,前時雖知曉了樂安公主跟隨圣駕來了洛陽,但陛下始終未讓她公開露面,便料想只是有些圣寵的公主,終究不及朝中那位炙手可熱。如今見陛下攜她觀燈,才明了圣寵非同一般。 他正愁備下的那十幾個美姬無有獻給陛下的機會,眼下,這機會便來了。 自古長公主固寵多是送美人,他先將美姬送至公主處,再由公主出面轉送陛下,豈不是一舉多得的美事? —— 龍門離城中尚遠,加之明日還要在此游玩一日,桓羨并未回城,而是歇在了洛水東岸臨時搭建的行宮。 大約是沒想到天子會帶薛稚來,行宮中未有她的營帳,她被送進桓羨的那一間,如同一個精致的玉偶人,坐在床畔,由著他替她清洗一雙玉白雙足。 “哥哥能給我講講我父親么?”良久的靜默之后,她問道。 燭光熠耀,照得漂浮著玫瑰花瓣的水面金光粼粼?;噶w薄唇緊抿,抑下逸到唇邊的笑。 瞧,這又是能用得上他了。 他很少做這些服侍人的事,即便是在先帝面前也是沒有過的。此時卻格外耐心,用毛巾將她足上的水珠擦干:“梔梔想聽什么?” 薛稚并膝躺進柔軟的被褥里,猶豫了片刻道:“……我想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樣的人?!?/br> 說來可笑的很,她長了這十幾年,都不了解她的父母。 他們一個是先帝朝的禁忌,一個是如今朝廷的禁忌。沒有人會告訴她,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 這夜,薛稚在黑暗中聽他講完了有關父親的生平,忍了半夜的眼淚嘩嘩如注,撲在他懷中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她的父母并不是外人所說的感情不和。 原來,他們感情甚篤,她從來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父親的死,更是先帝指使,一切只為強占她的母親而已。 他甚至會為她的母親辯解:“賀蘭氏應當不是不要你,而是她在宮中本就處于眾矢之的,桓駿又十分介意你父親的存在,對你不管不顧,才能保護你?!?/br> 況且又何嘗是不管不顧呢。 倘若賀蘭氏真不管她,怎會一次次縱容默許她拿她的份例來補貼他們。 憶起記憶里那個永遠張揚明艷的美人,桓羨眼神微微沉凝。 一方面,他知道一切罪孽都是桓駿犯下,怪不到賀蘭氏身上。 然另一方面,阿娘究竟是因她而死,又怎可能毫無恨意。但把這些全怪在meimei頭上,不過是他的一點私心罷了…… 私心想要占有她,得到她,迫她乖順地待在他身邊,為她母親贖罪。 薛稚急切地追問:“那,那我母親呢。她為什么從來都不和我說我父親……” 這話一出,頓覺帳中氣氛都凝固了下來?;噶w輕拍她背,猶如小時候那般將她抱開些許,哄她入睡: “睡吧,時候不早了。明天,我們去紅葉寺?!?/br> 她知她又提了不該提的人,卻不愿放棄,把心一橫,如只失孤的小鹿傷心欲絕地望他:“哥哥……” 一雙柔荑緊緊地攥住他白色中衣的衣角,眼中流下淚來,楚楚可憐。 這樣依戀極了的姿態,和她幼時一模一樣,也顯而易見的,是四個多月來首次和解的訊號。 桓羨只覺呼吸都緊了起來,柔聲問:“怎么了?” 他能感覺得到,自今夜和她提起她父親以來,她待他的態度明顯緩和。 也許是因為骨子里的害怕再被拋棄,也許是因為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也喚他一聲父親,總之,她對他四個月以來的冷漠首次被打破了。 “你會永遠對我好嗎?” 如他所料的,薛稚睜著雙水汽氤氳的眼瞳問,在燭光下熠耀如星。 桓羨眼中柔波一閃,攥著她手再度將人攬入懷中:“當然?!?/br> 她又微微掙脫了些,依舊看著他眼睛固執地問:“也永遠不會拋棄梔梔嗎?” 這樣的四目相對,彼此心間的情緒都似透過眼睛落入對方眼里,心緒再無遮掩。 他在那樣溫軟的、欲說還休的眼波里陷進去,內心如有千面鼙鼓一道欣喜地擂起來,第一次知道,得到她的傾慕與承諾,感覺竟如此奇妙,心臟處全被喜悅充溢,快活得似要炸開。 于是順著自己的心意毫無保留地答:“只要梔梔肯要哥哥,哥哥永遠都是梔梔的?!?/br> 她似松了口氣,眼兒紅紅的,將臉偎進他暖熱的胸膛。吐出的呢喃有如寒煙繚繞在他脖頸間:“哥哥……不要負我……” 未盡的字句都融于交融的唇齒間,她主動奉上自己,微涼的指尖探入被薄衫禁錮的腰線,在他尾椎處激起片片顫栗。 意識卻無比清醒。 她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那件事終究瞞不了多久。 眼下,他對她的一切縱容與溫柔都只是愧疚之下的假相,一旦他知道她才是殺害孩子的兇手,他又會恢復為原來那個陰鷙冷厲的桓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