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桃咬一口 第66節
然那時到底是沒有選擇,于是薛蘭需要他不學無術,他便不學無術; 需要他荒誕不經,他便荒誕不經; 需要他一無所長,他也可以一無所長。 他倒也不覺得這一生都要這么過下去,但往后如何確實也未曾想好,那年夏天,薛蘭找了個冠冕堂皇的托詞,說是為他學業好,將他從國際學校送出,送進了寧城一中。 那一年,他遇到簡桃。 他知自己是被放逐于此,也深知要當個紈绔的使命——或者說,無論他本身是何種樣子,在別人眼里,他得是紈绔。 與薛蘭推拉不過月余,他仿佛已無師自通地學會粉飾與扮演,總而言之,得先騙過薛蘭,才能為爭取到更多的自由。 于是扮演得愈加自然,甚至能得心應手地演出自己需要展現的情緒,往后想來,或許正是如此,才讓他在演戲上總比旁人天賦異稟許多。 好在他性格本就隨意,不過是要演墮落而已。 分班考試漏幾個大題,試卷少做,上課休息,沒人知道轉來之前,他是整個國際學校的年級第一。 薛蘭對他的一蹶不振十分滿意,連他自己都騙過自己,抬頭時世界布滿陰云,他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會下雨。 一中的軍訓比別的學校更晚一些,每個年級都必須有,開學三個月過后,他們被打包送去軍訓營地,那日是難得的惡劣天氣,狂風夾雜陣雨。 最后一個訓練項目,他無意間被人撞下高臺,大家都在笑,他抄手靠著墻沿也在笑,別人羨慕他不用過索道,打趣聲沒一會兒便停。 他們在上面熱熱鬧鬧,他獨自站在臺下,覺得這些熱鬧似乎從來都和自己沒有關系。 這些年來不也一直是這樣嗎,所有人羨慕他那一刻擁有的,卻沒人關心那擁有的,他是不是真的想要。 沒一會兒,簡桃從上方探出身來,似乎是唯一一個記得他還在底下的人。 陣雨前奏,細密的雨滴落在她鼻尖和額發,她一手撐著欄桿,另一只手朝他遞來,掌心攤開:“上來么?” 他垂眼。 視線所及,少女胳膊纖細而白皙,朝他遞來時翻轉過內側肌膚,更是細膩如瓷。 讓人不由得懷疑,要真能把他拉上去,是不是起碼也得骨個折什么的。 這么想著,他順著她手腕朝上看去,打趣般地道:“我還得上去?” …… 頭頂雷聲轟隆作響,她看向他時視線清明,茶棕色的瞳仁不染雜質,澄明而鎮定。 她仿佛是在說此刻,又仿佛不是在說此刻。 “謝行川,”她這么叫他的名字,問他,“下陷可以,你甘心嗎?!?/br> 暴雨陡然而至,卻很奇跡地、命運般地只落在她后側,分界線從某處清晰地劃開,而她沒有被淋濕。 很奇怪。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以為他本性如此,偏她知道,他是在墮落。 又或者,其實她并沒猜出,只是就事論事著隨口一說,只有他以為她是話里有話。 是啊,他甘心嗎。 怎么可能甘心。 驟雨初歇時,他低眼開了口。 “歇著吧?!?/br> 他說,“不用你拉,我自己上去?!?/br> …… 于他而言,回憶是很玄妙的東西,偶爾想起也只是盡可能快地掠過,高中三年并不是什么快樂的記憶,然而又總有割舍不下的情緒摻雜其中,如同苦藥里的甜味劑,困苦越深,那甜味就更像是救贖。 她對別人脾氣總是很好,卻動不動被他惹得跳腳,腿不讓他伸,手不讓他碰,巴不得給他畫出一個限定的區域,一刻也不要惹到她才好。 那時候他已經松懈了很久,雖然母親離世已過去快一年,再怎么接受和釋懷,多少也會被影響,但那日雷聲和她的眼睛仿佛是警鐘,于不斷下墜之中告訴他,停止放逐,才是唯一的解藥。 他將遺漏的卷子全數找出,許久未翻開的書頁也重新劃上筆記,幾個月的課程而已,對基礎很好的他,要趕上并非難事。 他還是眾人眼里散漫的小少爺,上課只支著腦袋轉筆,考試提前交卷去打臺球,作業偶爾缺席也沒人管,不想背包就提著漫畫書去上課,因為謝家為學校翻新了圖書館和教學樓,只要他不犯事,老師和校長也不會對他有任何不滿。 沒人知道他上課也是在聽,考試時把答案寫進亂涂亂畫的稿紙里,他知自己需忍耐,漫長的忍耐,忍耐到薛蘭放下戒心,漏出些資源給他這個所謂的紈绔公子也無須擔心,他方能找準機會,等待還擊。 ——藏好自己,忍耐情緒,從十六歲的謝行川開始,延續到如今。 高三時,薛蘭唯恐對他的摧毀還不夠深,又在關鍵時刻急忙再度為他轉學,新學校里再沒有熱鬧的前后桌,也沒有開學第一天就跑來氣他、轉身會踩到他的腳、抱怨他伸直腿把自己頂得無處可去的簡桃。 她不存在,然而閉上眼的每個深夜,處處都是她。 他書桌上總擺著個挺丑的黃色鴨子,是簡桃那會兒為了催他交作業,用什么東西從江蒙那兒換來的,按一下,那鴨子就會用破碎嘶啞的嗓音喊:“謝行川同學,謝行川同學,你如果再不寫作業的話,簡桃這個月的德育分就要被扣光了——” “再通知一遍,謝行川同學,謝行川同學,請你行行好,自我放逐沒關系,但是簡桃同學可能因此評不上優等生——” 不知道是怎么錄進去的,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第一次發現的時候他還在一中,差點給這東西丟掉,然而后來,后來的后來—— 高三時無數個背著所有人學到凌晨的深夜,獨居的房子空曠而寂靜,那是他唯一的熱鬧。 簡桃這么多年深信不疑,以為他會選擇和她結婚,只是扮豬吃虎里重要的一環,只是因他高考超常發揮又聲名鵲起,薛蘭對他愈加提防,他才會找個家境普通的妻子,進一步打消薛蘭的疑慮。 怎么可能。 這些年他演得太好,乃至于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和簡桃結婚的真實原因。 偶爾夢中恍然驚醒,醒時手中汗涔涔地捏著她細瘦的腕骨,適應黑暗和劇烈心跳聲后緩緩抬眼,看她閉著眼均勻呼吸,那時才能放下心。 還好她是在的,幸好她是真的。 他很少去想簡桃對他而言是什么意義,因為沒有她,或許他也不再是他了。 他知自己蓄謀已久,與她這一路步步都可能是糖霜陷阱,她是如此抗拒愛的一個人,如此篤信無愛一身輕的人,就連略微熟悉的朋友向她告白,她第一反應也是逃開。他曾不止一次地觀察過,向她告白的分量越重,喜歡越濃,她越不自然,越難以接受。 旁人三個月的喜歡尚且如此,假如她知道,這世界上興許還存在這么一個人,比三個月的喜歡還要更久——更久更久—— 她會……怎么樣? 那年初冬,她因為無法回應誰的告白,疏遠著躲在雙杠下,側著頭跟他咕噥:“你如果告白的話,我會跑得比這更快的?!?/br> 她是如此相信那時的他沒有任何想法,才能如此坦蕩又認真地跟他開著這個玩笑,也幸好她那時就給出答復,否則他恐怕會在轉學那天將心緒剖白,落得跟那些人一致的下場,他們連做朋友的機會都不會再有,更別談像現在這樣,他還能假借荷爾蒙上頭的名義,與她如此靠近。 或許在她的世界里,愛是禁詞,不愛才沒有危險。 和她領完證的當天,去開車時,他看著那鮮紅的冊子停頓許久,他清楚自己自私,他知道自己不光彩,更知道這段關系,需要他以什么作為代價才能換來。 不知從哪兒飄來聲音,于那時痛咒般叩問他的腦海。 ——她多慶幸你不會愛她,如果往后的代價是無論距離多近,都無法將這愛宣之于口,你會怎么辦? ——那就,一直忍著哪怕是洶涌的愛意,漫不經意地仿佛永遠不會愛上她的樣子,以換得與她的這一程,能走得再久一些,再多一點。 * 凌晨時簡桃似乎被勒醒了一次,腰上的手禁錮得她喘不過氣來,然而等一早醒來,旁邊已早沒有人,她坐起來時還恍惚了一會兒,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夢。 拉開睡衣,腰上也沒有痕跡。 她思索著打開微信,看有沒有新消息。 一會兒還有工作,夢姐給她發來消息,問她醒了沒有。 撿個桃子:【醒了,不過不是還有三個小時拍攝才開始嗎?】 夢姐:【你收拾好先下來,我有事要跟你商量?!?/br> 第40章 揭霧 說事?什么事? 簡桃這么想著, 沒再多問,回了夢姐一句“好”,就起身洗漱了。 她早上洗了個頭,就磨蹭得久了些, 一個多小時之后, 夢姐打來電話催促:“還沒好嗎?” “馬上, ”她肩膀夾著電話,正在抹發梢精油, “這不還有時間嗎,活動提前了?” “沒有,我不是說有事和你說嗎,得留出時間?!?/br> 簡桃噢了聲:“什么事五分鐘還說不完?得留一個小時?” 她看了眼掛鐘,“這就下來了, 還有事嗎?” 夢姐:“還有, 化妝師的項鏈被借走了, 我記得你家還有條紅寶石項鏈,能找到的話下午戴, 配禮服用的?!?/br> “行, ”簡桃說, “不過好像被壓在柜子下面, 我得找找?!?/br> “嗯, 樓下等你?!?/br> 電話掛斷后, 簡桃把酒店窗戶敞開, 整理了一下床鋪,這才開始找項鏈。 沒記錯的話, 那是她賺錢之后買的第一條貴價項鏈, 對她而言還挺有意義, 所以即使后來有了比它更貴重的首飾,她也還是把它包好收在柜子里。 常用的柜子都找了,不過一無所獲,她最終轉向床頭柜,拉開最底下一格。 把上層的東西都翻出來,終于在最底下找到了那個長方形的絨布盒。 簡桃打開檢查了一下,還是被她保管得很好,依然很亮。 她心滿意足地合上蓋子,側眼一看,結婚證居然也被她翻了出來。 好久沒看這東西了,打開結婚證的時候她還唏噓了會兒,看著底片上自己和謝行川的照片,忍不住有點發笑。 如夢姐所說,好像是挺久的了。 但又似乎,還是不久前發生的事。 沒來得及再回憶,這回夢姐直接到了酒店門口催她,她連收拾都來不及收,拎上包就出發了。 說是有什么要緊的事跟她商量,然而等簡桃坐上車,夢姐卻先沉默了一陣。 “什么事?”她攪著保溫杯里的吸管,“等人嗎?” “沒有?!?/br> 李夢吸了口氣,這才道:“我在幫你談的那個仙俠,是明年檔期的s 制作,包括特效、編劇、宣發……” 簡桃直覺她想說的不是這個,“都很好我知道,然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