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警局沒過多久就派了一部用來移送犯人的客車,還有幾個制服員警過來。 員警看到伏倒在茶幾上的是何國達時,在一旁遲疑不敢動手。 在馮果指揮下,員警們才架起何國達跟地板上的年輕人,一個個押上客車里用欄桿圈起來的車廂。 馮果只記得他開車跟著客車來到警局,簽了很多張文件,將何國達和年輕人送進拘留室。 之后的事,他完全沒有記憶。 他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某個柔軟的物體上,熟悉的灰塵味飄進鼻腔中。 『原來在家里啊?!?/br> 他轉過身,摸索床頭柜時,一個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睡醒啦?!?/br> 床邊一束光點亮照向天花板,高晴雪修長的輪廓在逆光投射下,呈現像能劇面具般的不真實感。 馮果一古咚坐起身,「你怎么會在這里?」 「昨天晚上你一直忙著指揮員警、押車、簽文件,都沒注意到我在旁邊?!棺诖策吥疽紊系母咔缪┥炝藗€懶腰,「把何國達送進拘留室后,你就開車帶著我回到這里,一進門就倒在床上,我不好意思吵醒你,就坐在床邊打起瞌睡?!?/br> 「真是抱歉啊?!柜T果搔搔頭,伸手朝床頭柜摸索,「你等一下,我開個燈?!?/br> 「不是有用電限制嗎?」高晴雪連忙說:「我有手電筒,不用麻煩了?!?/br> 「沒關係,我平時只拿家里當睡覺的地方,用不了多少電的?!顾鞯酱差^的枱燈開關按下。 橘黃色的光閃爍了幾下,從床頭柜上一盞罩上米白亞麻布燈罩的枱燈擴散,勾勒出單人臥房四周髹上白漆的墻壁,馮果坐在臥房中心的雙人床上,身后的墻壁有一排深棕色的木質柜門。 馮果眨了眨眼睛,望向床上皺巴巴的棉被,微微一笑,「抱歉,這里五年來沒打掃過幾次,不過也沒開過幾次燈,遠峰生前每次過來,都挖苦我跟流浪漢差不多?!?/br> 高晴雪笑了笑,四處張望,最后目光落在床頭柜上的一個相框。 相框應該是酒紅色的橡木外框已經被手澤浸潤成帶點光澤的深黑,里面的照片上一名蹲著的女子從后面環抱著一個搖搖晃晃站著的幼童,背景可以看見淺藍色的清澄天空下,有公園常見的木馬、蹺蹺板和秋千。 兩人面前籠罩著一圈模糊的毛玻璃,看不清楚容貌。 「這是-」高晴雪問。 「我的妻子跟兒子,我還記得是他三歲時拍的,當時他剛出院,我們帶他去看外公外婆?!?/br> 「剛出院?」 「我兒子心臟不好,出生時醫生說他活不過五歲。幸好當時有個從美國來臺灣,曾經在美國大學唸過醫科的王先生為他動了手術,」馮果拿起相框,「五年來我不敢看見他們的照片,每天早上起床,就會伸手摸一摸他們兩個人的臉,五年后就變成這樣?!?/br> 「很抱歉?!垢咔缪┱f。 「不,不關你的事,」馮果雙手握住相框片刻,才放回床頭柜上?!高h峰應該告訴過你,我妻子跟兒子的事吧?」 「噢,沒有?!?/br> 「看樣子他還吩咐過你,千萬不能在我面前提起他們,是不是?」馮果嘆了口氣。 「浦先生是有提醒我一下啦。-你看得出來?」 「在酒吧我提到妻子五年前跳樓時,你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顯然你早就知道了。而你認識的人里,知道那件事的人只有遠峰。如果他沒有吩咐別提起他們,你為什么會道歉?」馮果拿起床頭柜上的菸包,抽出一支點燃,抽了一口,「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會為人著想。這五年還是多虧他,我才能撐下來的?!?/br> 「之前你說兩年前才回到警局,」高晴雪停了下來,「那更早之前-」 「我沒有印象了?!?/br> 「沒有印象?」 「該怎么說呢?」馮果抬起頭,看著香菸的煙霧緩緩向上飄散,「剛開始那幾年只要待在家里,就會想到他們。所以我一大早就出門,只求離這個家、離朋友、離所有認識我,會讓我想到妻子跟兒子的人愈遠愈好。餓了就找超商吃點東西,渴了就到公園找個水龍頭,累了就找個可以躺下的地方睡一下,直到身上沒有錢、臟到坐立難安,連躺下來也不能睡得安穩、需要洗個澡的時候才會回家。有時候醒過來,要花好一陣子才能記起自己人在什么地方。像是人行道啊,公園啊,水溝里啦,人家的店門口啊。還有幾次是在警局的拘留所里呢?!?/br> 「拘留所?」 「是啊,后來聽遠峰保我出來時說,有些商家一大早開門,就瞧見一個大活人躺在他們店門口,怎么叫都叫不醒。除了叫警察,應該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吧?!?/br> 馮果笑了出來。高晴雪也跟著噗哧一聲。 「對不起?!顾B忙說。 「沒關係,」馮果搖搖頭,「后來遠峰拉我回來的理由之一,就是要我多賺點錢還清他這幾年幫我出的保釋金,當時我也知道他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不過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不是你的錯?!?/br> 「你吃過我太太做的飯嗎?」馮果似乎沒有聽見,目光落在看不見的遠方,「當年我跟她結婚時說,希望她結婚后每天做飯給我。結婚之后,她還傻到每天真的動手做三餐,有時候局里加班沒辦法及時回去,但是想到她掛上電話時失望的樣子,我都會想辦法早點回家,儘管飯有點硬、菜是冷的,但是真的很好吃-」 說到這里,馮果已經將臉埋在雙掌間,雙肩不停顫抖。 高晴雪只能伸出手,輕拍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