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擔著一條人命,」電視畫面里額頭綁著白布條的學生吸著鼻子,話聲里已經帶著哭音。好像再碰他一下,就會坐倒在地上,像迷路的孩子放聲大哭似的,「請問那些政府官員,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畫面轉換,一個大概剛上小學的孩子,正對著面前的經濟部長大罵:「一命抵一命啦!」 馮內的自殺,給整個活動增添了火種。 別著黑紗、頭綁白布的學生涌向立院活動現場,為馮內致哀。在電視畫面上,臺下的黑紗和白布條密密麻麻,像一片海迤邐推至馬路的另一頭,還不斷沿著馬路延伸。 不久前還能在立院下車的官員和立委,現在在路口就得下車,擠過一層層靜坐或吶喊的學生, 還要面對此起彼落像是『殺人犯!』、『一命抵一命啦!』、『把馮內還給我們!』、『官僚殺人!』之類的叫囂。 或許是一條人命的負擔過于沉重,很多一開始表態支持新核電廠的立委態度轉向保守,預算案最后以否決結案。 得知表決結果后,場外麕集的學生群響起歡呼,音量大到立院窗戶的玻璃都在微微顫抖。 這天下午何國達忙完學校的工作,鎖上研究室的門正準備外出,轉身只見兩個不久前來開會的學生走了過來。 「教授!請等一下!」看見他正在鎖研究室,兩個學生小跑步跑到他面前。 「是你們啊?!购螄_點點頭,「有東西忘在研究室里了嗎?」 「不是?!蛊渲幸幻麑W生從口袋抽出一張紙,雙手端到他面前,「同學們今天晚上有個活動,想請教授今天晚上賞光?!?/br> 那張紙是一間燒烤餐廳的傳單,上面印滿了放在炭火上烤的蛤蜊、青椒、骰子牛排跟蝦子,似乎湊上去還能聞到煙燻味跟脂油香。 「-今天晚上不太好吧?」何國達忍不住低聲嘀咕。 「同學們說要慶祝一下而已?!沽硪粋€學生笑了出來?!肝覀冞@次參加的同學都會去,教授千萬別客氣?!?/br> 「這樣?。购螄_笑了笑,「不好意思,教授今天有事,你們同學自己去玩就好了?!?/br> 兩個學生鞠了個躬,轉身朝另一頭的電梯跑去。 何國達舉起手,瞄了腕上的手表。 今天是馮內的頭七。 雖然前幾天已經跟馮內的母親通過電話,也向花店訂了花圈送去。 但畢竟他是馮內的老師,還是要自己跑一趟,向家屬點個頭比較好。 ※※※ 馮內停靈在市內殯儀館旁,供往生者停靈的鐵皮屋中。里面就像市場般,走道兩旁用木板隔出一格格可以橫著放進一張摺合長桌的空間。每一格前面立著掛上神佛畫像和遺像的三夾板,遮住后面的冰柜,夾板前擺著擺滿供品的神桌。 因為時辰已晚,大部份格子里只有一兩個往生者的家屬,坐在神桌旁生銹的鐵質圓凳上打盹,滑手機,或是將一把把紙錢化入供桌前燃著火的鐵盆中。 照著先前馮內母親在電話中告訴他的號碼,何國達找到了馮內停靈的隔間,夾板上掛著馮內那張舉起手的照片,隔間內沒有輓聯,旁邊只有他訂的那個花圈。 他四處張望,尋找是否有守靈的家人。 「沒有人啦,」旁邊正依次給往生者供上飯菜,穿著殯儀館工作背心的胖胖歐巴桑說:「他mama下午在這里昏倒了,他爸爸送她到醫院,不曉得今天會不會回來?!?/br> 「謝謝?!?/br> 「真是不孝哦,自己一個人走了,丟下老爸老媽-」歐巴桑把用紙餐盤裝著,套上保鮮膜的供飯往供桌上一放,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向下一個供桌。 何國達瞄了供飯一眼,保鮮膜里面只有豆乾、紅蘿卜絲和高麗菜,還有白飯,看上去沒有一絲熱氣。 他從供桌旁的一包線香中抽出一支,拿起一旁的打火機正要點上火,耳邊響起一陣雜沓而清脆的足音。轉過頭只見一個身穿黑西裝的男人正朝他大步跑來。 「抱歉,」男人在他面前停步,拉開勒住領口的黑領帶大口喘氣,「我太太剛才人不舒服,我送她到醫院掛急診。請問您是-」 「我姓何,是馮內的大學老師?!购螄_說。 「謝謝您今天過來,」那男人理了下領口,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叫馮果,是馮內的父親?!?/br> ※※※ 「你還好吧?」 何國達回過神,面前的馮果就像打開了錦盒的浦島太郎,灰白的發絲爬滿了頭頂,細小的紋理和鬍渣像沙漠中遇到大雨的植物種子,霎時沿著臉龐的線條生長開來,卡其色的舊夾克取代了黑西裝,正伸手輕輕搖著他的肩頭。 「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該告訴你的,」他嘆了口氣,「我對不起你?!?/br> 「都過去了,」馮果說:「現在想起來,過去那幾年,我也沒為他們母子做過什么。以那孩子父親的立場,我真的不能苛責你什么?!?/br> 「謝謝?!?/br> 何國達語聲方落,只見馮果舉起槍用力揮下,手槍槍柄重重敲中何國達的后腦,他向前仆倒在茶幾上。 「不過這個,是我以警察立場的回答?!?/br> 「喂,你-」其中一個早就仆倒在地上的年輕人說。 馮果拿出手機,撥通了警局勤務中心的電話。 「我是偵十隊刑警馮果,在四季飯店的酒吧逮捕了幾個酒醉滋事的年輕人,能派幾輛警車過來,送他們到警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