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106節
“這……” 好問題,荔知也想知道。 那鬼鬼祟祟之人并非武功高強,甚至還沒她跑得快,為什么長秋殿鬧了這么多年的鬼,竟然沒有一人拿下他,拆穿他的真面目 她轉移話題道:“高公公深夜出現在此,可是皇上那里有什么需要” 高善的態度比平時更好。 “去詔獄一趟,有幾件事要辦?!彼f,“荔宮正沒有其他事的話,還是勿要在宮道上逗留了?!?/br> 斗篷怪人早就沒影兒,荔知自知這次打草驚鬼,再追也沒用了。 她從善如流,告退后回到長秋殿。 長秋殿里燈火通明,所有宮人都被驚醒了。 荔知站在主殿的臥室里,向鹿窈報告今夜發生的事。 鹿窈坐在羅漢床上,身上披著春梅給的外衣,似乎比上次見到更消瘦了。 她的嘴唇蒼白沒有血色,像安靜的娃娃一樣聽著荔知的話。 “……所以,”她說,“的確是有人在裝神弄鬼,但你沒有抓到此人?!?/br> “昭儀放心,今晚之后,奴婢心中已有追查的線索?!崩笾f,“昭儀臉色如此蒼白,可是為此擔驚受怕” “心中有事,總是睡不好?!甭柜旱穆曇粢彩翘撊醯?,有股莫名的沉寂。 上次見面時,荔知雖然覺得她身體還未恢復,但精神卻是充沛的。 此時她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 自見面起,鹿窈一聲荔姊姊都沒有叫。 她總是說,“你”。 這個你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荔知試探著說:“昭儀心中煩憂,若是愿意,可以對奴婢傾述。奴婢說不定會有辦法?!?/br> 鹿窈嘆了口氣,望向床上矮桌上的一枚編了一半的如意結壓襟。 “這壓襟是我編了小半個月的,可是不知怎的打了死結,再也編不下去了?!?/br> “昭儀不如讓奴婢試試” “你來吧?!?/br> 鹿窈點頭后,荔知走到羅漢床前,拿起幾乎已經快編完的如意結壓襟,很快就找到了打結的地方。 雖說她不怎么會編,但拆比編容易多了。 她聚精會神地拆解著打結的如意結,祈禱著自己的荷包不要有重頭再來的機會。 拆著拆著,荔知忽然覺得不對。 鹿窈說不知怎的打了結,可她手中的如意結,分明是由好幾個死結連在一起。如果只是無意,會結這么死的扣嗎 就在她起疑的同時,鹿窈下了床。 鞋子就在床下,她卻略過鞋子,光著腳走在地上。 “我說過了,只有你我的時候,不必自稱奴婢?!甭柜旱穆曇粝裼位暌话泔h渺微弱,“你總是對我自稱奴婢,只有少數幾次,你自稱‘我’……我真的很高興?!?/br> “后宮里,除了你,我沒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我以為只有你不會傷害我,因為只有你在我最危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彼f,“……我真傻?!?/br> “……昭儀?!?/br> 荔知的喉嚨滾了滾,卻說不出更多的話。 她的手里握著打了死結的如意結,鹿窈的手里握著一把不知何時出現的小刀。 匕首尖,抵著荔知的小腹。 “荔姊姊,”她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傻” 她知道為什么如意結上有那么多的死結了。 “皇上告訴你了?!崩笾f。 “你瞞了我這么久,是不是很得意”鹿窈輕聲道。 “……我從未這么想過?!?/br> “這枚如意結,”鹿窈說,“是我在七夕宮宴前為你編的?!?/br> 如意結上每一顆珠子,都是她挺著大肚子,親自到尚服局挑選的。 她曾虔誠地跪在窗前感謝上天,在冰冷而可怕的深宮里,有一個像家中姊姊般的人愿意對她好。 這不眠不休的數日,她在房中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有時候,她夢見自己回了家,荔知千里迢迢前來拜訪做客,她拉著荔知的手,自豪地帶她巡視家里的每一個角落。 有的時候,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或者是一只螞蟻,看見荔知正在和皇帝賞畫。 她聽見荔知在和皇帝說: “……這個安縣經學博士的女兒容姿端麗,皇上以為如何” 皇上不辨喜怒,帶著無法琢磨的微笑,端詳著畫中的她,半晌后,點頭道: “不錯?!?/br> 就像他畫下不著寸縷的自己,看著畫作稱贊一樣。 不錯。 短短兩個字,如泰山壓頂一般壓在她的身上。 還有的時候,她明明夢到自己回到了家,但是第二日,迎她進宮的車馬就停在了自家門前。 她哭著,喊著,看著爹娘被推倒在地,而她被強硬地塞進了馬車。 畫面接著旋轉,她跪在了靜蘭閣,怡貴妃的宮女正在狠狠地掌摑著她。怡貴妃說,罪不及家人,要殺她一個。 然后,荔知站了出來。 別救我了。她在心里說。 與其事后知道真相,不如就死在這里的好。 夢境終究是夢境。 夢醒之后,她不得不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并且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我問你……”鹿窈緊咬的牙關中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她的疑問,“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是她 午夜夢回,大病未愈的她生生嘔出鮮血。 淅淅瀝瀝滴在床上的鮮血不足寫清她心中百分之一的憤怒和痛苦。 荔知雙手緊握,手里的如意結幾乎嵌進她的掌心。 那些綴在如意結穗子上的小琉璃,有的是小兔子,有的是小鹿,還間或著荔枝等五顏六色的水果。荔知幾乎能夠想象得到,鹿窈在編織這個如意結時候的心情。 “回答我!”鹿窈厲聲催促。 “因為……”荔知喉嚨干啞,“你是所有畫像里,看起來最大的一個?!?/br> 她的回答超出了鹿窈的預料。 鹿窈如何設想,都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 只有這樣的答案,才讓一切變得順理成章。 鹿窈一動不動,就連眼中的淚光好像都凝固了。 殿內落針可聞,唯有燭火在無聲的閃動。 荔知已經做好所有的打算。 她不值得被鹿窈原諒。 因為就在此時此刻,她也沒有全心懺悔,而是在眼角余光注意著鹿窈手中的小刀。 如果鹿窈當真要殺她,她只能奪刀還擊。 她也要像謝慎從欺負鹿窈一樣,欺負鹿窈年紀尚小,身體虛弱,奪走她報仇的最后一絲希望。 多么可恥,多么可恨。 然而,鹿窈放下了小刀。 小刀從她無力的手中墜落,像晴天里突然降落的一滴雨,清脆地砸在光滑的地磚上。 鹿窈轉過身,赤著腳走向窗邊主殿的門廳。 “那是一把沒有開刃的廢鐵?!彼f。 她已經站到了門廳窗邊,沒有回頭看向荔知。 窗邊有一個花幾,上面擺著一囊名貴的綠牡丹。那是今年宮中花房盛開的第一批綠菊花,往年都是怡貴妃的份兒,今年,皇上特意勻了一囊給她。 她看著這囊被她隨意擺放在角落的綠牡丹,想起那個虛偽而惡心的男人,心中翻江倒海。 回過神時,綠牡丹已經被她攥成一團爛泥。 鹿窈看著自己狼狽的手掌,下定決心,轉身看向荔知。 兩人四目相對,鹿窈的瞳孔比之前更黑更亮,決絕之色在她黝黑的眸子里燃燒。 “我想了很久,發覺還是更恨那個親手摧毀我的男人?!?/br> “事成之后,我要他的命,這是你欠我的?!?/br> “你愿不愿意還我” 荔知只有一個回答。 聽見她的話,鹿窈笑了起來,兩行強忍多時的淚水順著臉頰接連流淌下來。 映照著她的笑容更加燦爛、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