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15節
“甄長解,我的腿怎么了”謝蘭胥問。 “……殿下,卑職也不清楚發生了什么。還是待大夫看過之后再說吧?!闭缣霰荛_謝蘭胥的目光。 甄迢下車后,讓荔知繼續留在車上照料行動不便的謝蘭胥。 其實甄迢的臉色,敲的那許多下膝蓋,已經讓荔知猜到發生什么事了—— 謝蘭胥下身風癱了。 她相信坐在條凳上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的謝蘭胥和她有一樣的猜想。 但是在大夫真正確診前,誰都沒有把那一句話說出來。 傍晚時分,甄迢帶著一個不會說官話的赤腳大夫回到馬車。赤腳大夫拿出一包滿是銀針的針包,用手指那么長的銀針刺入謝蘭胥膝蓋附近的xue位。 這幅畫面沖擊太過強烈,就連荔知也感覺自己的膝蓋處隱隱作痛起來。 大夫看著謝蘭胥,比劃道:“有感覺嗎” 謝蘭胥面色蒼白地靠在車壁上,無力地搖了搖頭。 大夫又刺了腿部的其他xue位,謝蘭胥依然沒有感覺。 終于,那條插滿銀針的針包在荔知和甄迢面前收了起來。大夫搖了搖頭,一臉無計可施的模樣。 “……在下只能猜測這是溫病留下的后遺癥?!?/br> “能治好嗎”謝蘭胥當著荔知和甄迢的面問。 大夫神色為難,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安慰話??吹贸鰜?,他對謝蘭胥雙腿的恢復并不抱希望。 甄迢送大夫下車后,荔知仍留在車上。 她正在思考說什么話來安慰謝蘭胥,后者忽然說:“我想如廁?!?/br> “什么” 荔知愣住了。 謝蘭胥轉過頭,視線從虛空移到荔知臉上。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想如廁?!?/br> 荔知終于回過神來,他雙腿無法動彈,又兩日兩夜沒有方便,便是神仙也忍不住了。 要不是憋到極限,恐怕謝蘭胥也不會找她開這個口。 荔知心知他內心的尷尬和羞辱,悄悄下車轉述甄迢,讓甄迢背著謝蘭胥去了林中。 謝蘭胥再回來時,周身氣息更加冰冷,對留在車上的荔知,他沒有驅趕也沒有搭話,甚至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樣,目光始終怔怔地望著合在一起的木格窗。 荔知雖然沒有此類經驗,但她能夠想象謝蘭胥剛剛下車后,更加直面地感受到的那種失去尊嚴的痛苦。 真正的天之驕子,在失去一切后,連自己的雙腿都失去了。 荔知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確確實實地對此刻失魂落魄的謝蘭胥生出一絲同情。 “殿下不必過于憂心……鄉里的赤腳大夫醫術不精,等到了鳴月塔,一定有更好的大夫來為殿下醫治?!彼囍f些什么來寬慰謝蘭胥,但她發現,此時說什么都顯得蒼白。 她更怕——謝蘭胥捕捉到她神色和話語里的憐憫。 “……若是治不好呢”謝蘭胥用游魂一般的聲音說。 “若是治不好——”荔知頓了頓,“民女愿做殿下的雙腿?!?/br> “你”謝蘭胥終于把視線落在荔知臉上。 “民女聽說有出神入化的木匠會打造一種帶輪子的椅子,這樣即便坐在椅子上,只要有人在后邊推著,一樣可以到各個地方。等到了鳴月塔,若是大夫治不好殿下的腿疾,民女就讓殿下坐在輪椅上,推著殿下去尋訪各地名醫治腿?!?/br> “……流放之人沒有赦免不能離開流放地?!?/br> “那我就湊錢請大夫來鳴月塔給殿下看病?!崩笾J真道,“殿下放心,民女不會放棄的?!?/br> “事到如今,你還不放棄是在等什么”謝蘭胥皺起眉頭,“我已經形同廢人,連自己能不能活著抵達鳴月塔都不能保證——” “民女能保證?!崩笾f。 她看著謝蘭胥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只要民女活一日,殿下就會活一日?!?/br> 她說: “而民女——是一定會活著抵達鳴月塔的。所以,殿下也是如此。還請殿下不要失去希望,無論發生什么事,民女都會在殿下身后?!?/br> 荔知字字肺腑,謝蘭胥被她眼中的真誠打動,神色中出現一絲罕見的茫然。 “……為什么”他問。 “因為傾慕?!?/br> “我已經聽過了?!?/br> “殿下聽過,可是卻沒有相信過?!崩笾f,“所以殿下無法釋懷,因為殿下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了?!?/br> 謝蘭胥無法否認荔知的話。 她的理由顯然荒誕,可是除此之外,他沒有找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若說是為了在流放之路上有個靠山,或者日后有個特赦的希望,但如今,隨著他雙腿的風癱,一切都顯得遙不可及了。 她的態度卻依然沒有變化。 “即使我永遠站不起來,你也不會改變心意嗎”謝蘭胥問。 “若有一句謊話,民女愿天打雷劈?!?/br> “……好?!敝x蘭胥說,“我便信你一次?!?/br> “殿下等我一會?!?/br> 荔知想起什么,從條凳下面拿出一碗冷掉的綠色糊糊。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殿下養好身體,以后才有力氣去治腿?!崩笾f,“這是民女趁煮藥時煮的野菜羹,雖然沒有葷腥,但也比光吃干糧好得多?!?/br> 謝蘭胥看了她一眼。 荔知以為他是對這碗野菜羹抱有懷疑,正要當著他的面先嘗一口,謝蘭胥已經接了過去,不急不緩地用木勺送往口中。 雖然是冷掉的野菜糊糊,但多少是個滋味兒。荔知看著謝蘭胥吃,自己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荔知自以為掩飾得挺好,直到謝蘭胥遞還還剩半碗的野菜糊糊,淡淡道: “你也吃罷?!敝x蘭胥說,“既然要照顧我,那你比我更需要體力?!?/br> 她推拒不過,用同一個木勺把剩下的野菜羹吃得干干凈凈,連一片粘碗的葉片都沒有留下。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我關系匪淺,以后你分到的口糧最好也不要入口了?!敝x蘭胥說。 “殿下懷疑有人下毒” “不是懷疑?!敝x蘭胥說得篤定。 以他的機敏和多疑,荔知并不意外他提早識破敵人的詭計。 “口糧里的兒澹毒、飲水中的金剛石粉末、路上的山匪——”謝蘭胥說,“還有無數充當眼線的役人,我不知道他們背后是哪方勢力,但我知道,京中有無數人盼著我死?!?/br> 荔知能料到謝蘭胥處境艱難,但如此艱難還是令她不免沉默了。 “后悔了”謝蘭胥神色平靜地看著她,從那雙沉靜似海的眸子里,荔知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她搖了搖頭,將碗勺放下,提起蓋在他身上的大氅,捏了捏衣角。 “如果因此退怯,民女才會后悔一生?!崩笾f。 第14章 夜深人靜,幾堆奄奄一息的火堆正在釋放最后的熱氣。 值守的役人坐在石頭上,用手撐著下巴小睡。流人中有的輾轉反側,有的鼾聲大作,荔知坐在遠離篝火的營地邊緣,正借著月光聚精會神搗鼓什么。馬車靜靜佇立在身后,為她擋去夜幕下的寒風。 汗水從額頭滑落,荔知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心滿意足地看著忙活一夜的成果: 由無數粗枝和藤蔓編織而成的簡易木橇。 有這個木橇,謝蘭胥就不必依靠役人背來背去也能活動。 她還拆了自己唯一的手帕,用棉線加固木橇上的拉繩。手帕只有那么大,荔知為了每條棉線都用在刀刃上,簡直絞盡腦汁。 謝蘭胥看見她千辛萬苦打造的“豪車”陷入沉默。 架不住她的熱情,謝蘭胥最終還是勉勉強強地上了車。他大概是 第一回 坐緊貼地面的“車”,整個上身都僵得一動不動。 荔知雙手抓著拉繩,咬牙使勁兒,木橇載著謝蘭胥緩緩走了一步。 謝蘭胥還沒習慣木橇的存在,荔知發力的時候他本能地抓住了木橇邊緣,臉上閃過一絲緊張。 “殿下什么都不怕,卻怕坐木橇”荔知被他如臨大敵的神情逗笑。 “我不怕坐木橇,我怕坐你拉的木橇?!敝x蘭胥不咸不淡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等我多拉幾次熟練就好了?!崩笾Σ[瞇地說完,才意識到在謝蘭胥面前說“我”是失禮的。 “殿下,民女……” 荔知補救的話未說完,謝蘭胥就打斷她道: “你我如今還需要講究那些虛禮嗎” 這倒也是。 荔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說:“既然如此,殿下今后也別叫我荔姑娘了,直呼其名便好?!?/br> 正在這時,不遠處響起甄迢的吆喝聲。 流人們又要準備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