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兜帽滑落②
他們在北區的街上巡邏,這是一處遠離商圈與大樓的簡樸地帶,住家與商家交錯并列,就像是數條東和街縱橫交疊。 藥頭口中的巡邏,意思是在路上尋找容易下手的目標:落單的學生、瘦弱的上班族、毫無警戒的醉漢,然后從他們身上奪取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金錢、香菸、食物、衣服、酒,或者暴力和性。 若是聽從趙昆齊命令行動的人,不會做這些事情。他腦中理智的一小部份默默地想,只有藥頭和他帶領的手下,才是讓這個組織變得人人畏懼與唾棄的原因…… 「陸大哥,我去打個電話?!?/br> 謝御銘的呼喚令他回神,在他點頭之前對方便消失在巷子轉角。他轉頭看看四周,他正獨自站在一家小吃店前面,藥頭與另外兩人進入店家借廁所了,當然之后一定會順便帶幾瓶飲料出來。 有一瞬間,他的腦中冒出了趁機逃走的念頭,他立刻嘲笑自己的膽小與天真。逃?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從四年前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這樣的生活就永遠會是他的命運。 在藥頭等人還在忙著威脅玻璃窗后一臉憔悴的小吃店老闆時,謝御銘回來了。 「打給誰?」 「喔,就跟我老爸說我晚一點回去?!?/br> 他看出謝御銘在閃躲他的目光。會進入這里的人,幾乎沒有人不是因為家庭出了問題才找到這條路,因此他們對于這方面通常都能互相理解,不會過問。 或許是以這短暫的對話為契機,在五人繼續以刻意放大的聲勢在街上晃蕩時,謝御銘頗有興致地開啟談話。 「陸大哥,你在幫里的地位多高???」 「我們沒那種東西?!?/br> 「不是加入的時間越久地位就越高嗎?我還跟我女朋友說我是最底層的小弟,原來根本沒差喔?!?/br> 他迅速瞪向謝御銘?!改阏f什么?女朋友?」 其他三人也對這個話題有所反應?!感∽幽阌旭R子???多大?」 「對啊,我們國中就認識了,開學那時候才開始交往。多大喔,也沒有很大啦,大概是c左右吧?」 三人發出吃吃的笑聲,接著開始說些下流的揶揄,謝御銘也相當樂在其中地回應。 根據謝御銘的說法,他的女朋友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但是他卻坦蕩蕩地告訴她關于自己加入幫派的事情。 「什么時候帶來看看?」 「不要,干嘛給你看?」 在其他四人大笑時,陸全生只是愣在原地。 為什么有人能夠接受這種事?加入這種幫派四處作惡,無論怎么看都是會被社會唾棄的行為——甚至就連他自己也相當唾棄自己。為什么這樣的事,謝御銘能夠毫不隱瞞地告訴自己的女朋友?她在想什么?她覺得無所謂嗎?或是她認可幫派的所作所為?但是,并非屬于這個世界的一般人,怎么可能? 「我看他好像喜歡某個女的,所以我就……」謝御銘的話題開始延伸向他在班級中發生的其他事情,聽起來他似乎適應得很好,完全像是個有健全青春的普通高中生。 謝御銘活得很好。這樣的事實,如刀如箭直插入陸全生體內。為什么謝御銘能夠在兩種世界中都找到自己的一席地?他看著眼前談笑的四人,有種自己正漸漸與他們抽離的感覺,腳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不見。這兩個世界,一黑一白,一個充滿和平與寧靜,一個充滿鮮血與暴力,兩者註定無法共融。他一直是這樣認為,并且一直無法在任何一邊找到他的位置,所以他只能扮演他的角色,如同一部機器盡責地運作,不帶思考,不帶感情。就連在最溫暖與舒適的家中,他也再無法全然安心,就怕嘉燕和奶奶發現了他都在做些什么可憎的勾當…… 「阿陸,走了?!?/br> 藥頭對稍微落后的他呼喚,接著立刻轉回前方。他看著漸行漸遠的四個影子,突覺口乾舌燥,似乎有一部份的靈魂被抽離了軀體,他嚥下唾液,試著發出回應的聲音…… 「全生?」 從背后出現的嗓音令他全身顫抖,既是警戒,也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害怕——害怕他心中所想的是事實。 但他無法欺騙自己,在他以相當不自然的速度緩緩轉過身,看見那現在已相當熟悉的嬌小身軀時,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她的確就是那個他能夠辨認的嗓音的主人。 紀依藍身穿白色連身短裙與卡其色薄外套,同色系的皮革輕便小包斜背在腰側,一頭黑發一如往常整齊披落在身后。她的臉上先是顯露出意外,接著是大大的笑容。 「我記得你說過晚上除了打工之外很少出門,沒想到居然能剛好碰上呢?!?/br> 他做了一個吸氣的動作,卻無法感覺到有任何東西進到肺里。穿著便服的她看起來與黑暗的北區相當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這種時刻,在這種情況。他無法轉換過來,在學校的陸全生,在幫派的陸全生。他該說什么? 「誰???」 已走遠的四人聽見話聲,又慢慢踱步回來。 他總是不穿制服,還會刻意用外套兜帽遮住臉龐,因此以往就算在街上遇到同班同學,他們也會先因為這整群人的氣勢而逃跑,無暇注意他是誰。再者,他們活動的區域本就不是大部份高中生會選擇的放學好去處。 然而此時,為何她剛好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還認出他來? 腦中閃過這幾週來兩人共處的身影,但很快就沉入底部漆黑的海里,從那之中浮上來的是曾經的好友對自己指責的神情、疏離的言語。他知道,那件事就要重復上演了。 「嗨?!顾庮^的跟班中叫做阿凱的那個人露出笑容,他留著亂翹的雜亂頭發與不乾凈的鬍渣,渾身菸味,手臂上有幾道傷痕,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隻小貓。這副模樣無論怎么說都是在夜晚的街區中需要警戒的對象。 但她卻將視線移向那人,眼神中看不出一絲害怕,更沒有任何打算離開的動作。 「你們是全生的朋友嗎?」 「是啊,你是他馬子?」 「我們是同班同學?!?/br> 陸全生看著她平靜的神情,心底涌起的一股憤怒突然蓋過了恐懼。 這女的在想什么?這些人怎么看都是危險人物吧?她難道不知道恐懼為何物嗎?她為什么不逃跑? 「有空的話,跟我們一起玩玩唄?」 阿凱上前一步,但和他相比起來幾乎不具威脅性。陸全生重重地踏上水泥路面,讓那令他驚懼又氣憤的身影佔滿他的視線,也讓她的視線被他燃著怒焰的瞪視佔滿。 即使如此,她的眼中卻仍只看得到平穩的好奇。 「你的朋友們——」 「滾?!?/br> 這幾年的經歷讓他對逞兇斗狠可說是相當擅長,但此刻面對著她,他卻連說出一個字都彷彿灌注了全身的力氣。 他看見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一種混有不解與擔心的神情。 他這次搶先在她之前開口。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害怕她即將說出的任何話。 「我說滾是聽不懂嗎?」 他沒揮出拳以恐嚇她,也幸虧沒有,他不可能下得了手,但萬一她不閃躲怎么辦?幸虧,她似乎是看懂了他的拒絕,抿唇沉默了幾秒之后,便小步慢慢后退,最后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這樣就好。他無法再承受那些指責的目光與攻擊性的話語。但是為什么,他的胸中似乎傳出某種東西碎裂開來的聲音? 「干嘛,阿陸?難得遇到妹,干嘛把人家嚇跑?」 他將不知何時滑落的外套兜帽重新戴好,不理會阿凱的問題?,F在的他,似乎連好好地站在原地也辦不到,他的雙手不停顫抖,像是個酗酒過度的人,或是犯了癮卻再也無法吸食藥品的毒蟲。 「到底是怎樣?」他聽見藥頭不耐煩的聲音?!改愕拿梦覀兙筒荒芘鍪前??是馬子就老實說嘛?!?/br> 「應該不是吧,我第一次看到陸大哥這么生氣的樣子,看來那個女人一定很討人厭?!?/br> 「哦,這倒是。但是是仇人的話也要說,哥幾個好幫你出氣,是吧?」 謝御銘的一句話讓幾人的思考方向徹底轉了個彎,他勉強找回對身體的控制力,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意思是不用深究。 他后來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知道,失落、后悔、自我厭惡、嘲笑、憤怒和絕望包圍著他,拉他深深沉入那暗黑無聲的海中。 還是那么天真,無法從經驗中獲取教訓。他怎么會以為,只要保持適當的距離,他就能建立一段雖非朋友、但比陌生人更為親近的關係?他怎么會以為,他的那些謊言永遠不會被拆穿,他能繼續在這無可脫逃的舞臺上安然地演戲?他怎么會以為,自己能夠持續享受那樣的日子直到高中畢業? 他怎么會以為,自己不會再受傷? 翱翔藍天的美夢已然終結,他不再做無謂的掙扎,任由冰冷的海水將自己包覆、淹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