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 第224節
他來飲馬城之后,睡得并不好。 今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久違的往事。 那是他早年時頻繁做過的夢,江水轟鳴,倒卷入口,他渾身浸透在夾著冰渣的江水中,苦苦求生。 就在他幾乎已經絕望要放棄的時候,耳邊模糊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他心里有念著的人,就憑空又多了幾分力氣,強撐著抱住了一根浮木。后來浮木也有幾次險些抱不住,也不知是真的,還是他憑空想出來的,只覺得有雙柔柔的手托住他的胳膊,讓他抱緊最后的救命稻草,從江水中掙扎,也因為最后那一絲力氣才讓他活下來。 他夢到老金匠為他治療傷口,在夢里他又變成了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面容可怖。 他認不出自己,也無法從別人口中問出自己是誰,甚至連生死間一直念著的那抹柔弱身影,也慢慢變成水霧,看不真切。 老金匠信佛,教化他萬般皆苦,只可自渡。 可他偏不肯。 他心里有一條河,他自己不肯渡過去。 老金匠嘆道:“你這是又何苦呢?” 郎卡面容俊朗,擰眉動作生疏僵硬,像是千瘡百孔的靈魂頂著一個修補過的軀殼,他只有在夢里才能說出真正心里想說的話,沙啞著嗓音道:“我記得的,越來越少了,以前寫下的那些,現在看到也想不起多少,我怕我忘了她們……” 他在異鄉漂泊,忘了很多事。 剛開始的時候,他因為額骨受損,記憶出現了混亂,說話顛三倒四,大家都當他瘋了。 他孤身一人,嘴里念叨著一切能記得住的話,斷斷續續說了很久,直到后來會用紙筆,他就都記下來,用盡一切辦法在試圖尋找親人,也在尋找自己。 一旦有“看起來眼熟”的物品,他都會先買下來放好。 仔仔細細,收藏了許多,他試圖在這里面尋找到關于自己、關于過去的蛛絲馬跡。 所幸他只是“瘋”了,沒有變傻,一點點賺錢,有些積攢之后,他開始接受治療,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許多,活得像個人樣了。他盡可能地修復自己的臉,也是想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到一點線索,但都無疾而終。 當年重傷之后,有許多后遺癥,他剛開始接受治療是為了找回以前的記憶。 但醫生診斷之后,覺得他得了精神分裂,懷疑他那些混亂的記憶是他想象出來的,有一位醫生甚至提出,如果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就需要把這些消滅,然后從頭開始。 郎卡不愿意。 他寧可忍受腦中如鼓鳴一般的劇痛,寧可當一個瘋子,也想留住這些他認為最寶貴的回憶。 恍惚間,又回到了剛開始踏入草原的時候,他和老金匠兩個人一身藏袍,坐在爐子前烤火喝酒。 他把自己的心事,慢慢說給對方聽,這是他在這片陌生草原上唯一的朋友。 老金匠和平時一樣,喝得鼻頭通紅,聽他傾訴苦惱,卻聽得哈哈大笑。 郎卡擰眉:“你笑什么?” 老金匠樂道:“笑你傻呀!你剛才說,你覺得他們很像你的家人,你既然覺得像,那一定是見過她,心里有了對比——” 郎卡心里有些疑惑,還未想明白,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有什么破碎的畫面一閃而過。 夢里曾經無數次的感覺再次涌現出來,差一點就能看清她的臉,倉皇醒來,腦海里那一點人影猶如江水倒映的一輪明月,風吹漣漪,蕩然無蹤。 郎卡抬手搭在額前,閉眼不肯睜開。 在床鋪上躺了許久,他還是起身披了衣服,去了外面。 天色將明未明,是陰冷雪天。 郎卡沿著門廊走著,最后隨意坐在一處木廊前,他只是沉默坐著,眉宇間難得帶了倦意。 他年紀大了,人生走了大半,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239章 何以渡我(2) 大約是因為昨天晚上那個夢的關系,郎卡從早上開始就心事重重,在吃飯的時候都有些走神。 副手看出一些,小心詢問他今天的日程。 郎卡放下湯匙,道:“把原定計劃取消,今天先不出去了?!?/br> 副手答應一聲,去準備了。 郎卡平時事務繁忙,即便是在家中也很少又能休息的時候,這些年置辦下的產業分部極廣,白子慕上次來看到的那些只不過是一小部分,還有一些地方的工廠和礦山也需要他安排示下。 副手拿了文件正準備送過去,就聽到有人過來傳話,說郎卡又要外出。 副手愣了下:“不是要留在這里,不出去了?現在天氣不好,老大要去哪里?” 對方道:“說是要去敬山?!?/br> 副手了然,收好文件,帶了司機過去。 跟隨郎卡時間長的人都知道,郎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敬山。 當地人信奉神山,遇到總是會心懷敬畏地祭拜,郎卡來藏地多年,也是如此。 不過他心胸沒有那么寬廣,多年來,更多是為自己而求。 飲馬城外。 天氣看著還有些陰沉,即便是山頂也沒好到哪里。 郎卡站在山頂經幡前,雙手合十,只從山腳下走上來,這一路腦海中就有許多破碎的畫面不停閃過,紛涌而來的記憶太過零碎,并不連貫,這讓他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比起身體上的痛苦,那種記憶都變得模糊的感覺讓他更是感到焦躁。 明明就差一點。 只差一點點,他就能把那些瑣碎的畫面連起來,看清過去。 山頂的風吹過,四面八方系著的經幡獵獵作響,郎卡額前的頭發也被吹亂,他閉著眼,依舊站在那。 有旅人經過,攜帶家眷系上新的經幡,還有年長的阿嬤在誦經,轉經筒的聲音和嘴中念誦著的古老蒼涼聲音混在一處,由風傳遞到更遠處。藏人手里灑下的隆達也隨風四散開來,他們在山頂虔誠許下心愿。 郎卡站在高處,也將手里的五色隆達紙片灑出,但卻因為風向的關系圍在他身邊盤旋,并未飛遠。 隆達飛舞,像是漫天卷起的粉色花瓣。 旅人一家站在遠處不敢上前,拜了又拜,小孩子們卻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吉祥寓意,只覺得隆達飛得漂亮,帶著快活地歡呼聲往那邊跑去,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盤旋不散的風馬紙—— 隆達為風馬,可將心愿傳達給神明。 郎卡看到向他跑來的孩子們,也看到后面慢慢走上山頂的熟悉身影,那是一個柔弱的女人,長發披肩,巴掌大的臉上戴著一副茶色眼鏡,但不難看出她姣好的容貌,眉目溫柔。 郎卡身上黑色藏袍吹得作響,良久之后,風散去,對方也走到他面前,他視線一瞬不瞬盯著她,半點不肯挪開。 董玉秀走近,從他肩上取下一片粉色隆達紙片,再抬頭的時候,視線就和郎卡對上,她手指有些微微發抖,但并未移開視線,仔細地看過這張既陌生又總帶給她熟悉感的面孔,認認真真,努力尋找。 郎卡聽到她在喊自己,但耳中嗡鳴,聽不清楚她說的話,即便如此還是在她靠近的時候毫不猶豫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頭從來沒有這么疼過,像是無數把錘子重重擊打在后腦,甚至因痛楚而產生了眩暈感,踉蹌著站不穩。 董玉秀扶著他的胳膊,他們離得近,郎卡聽到她嘴里喊著的那個名字——白長淮。 這三個字像是照亮黑夜的閃電,將他與過去種種在一瞬間串聯起來,無數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全都是她——有系著圍裙燒菜做飯的她,嘴里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笑著說吃飯了;有穿著白色襯衫和他并肩坐在一處,局促著拍攝證件照的她,在攝影師讓他們靠近一些的時候,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向他肩上靠攏,鏡頭定格下,是她甜甜的笑容;還有初為人母的她,緊張無措,每次抬頭看過來要他拿主意的時候,眼里都不自覺含了霧氣…… 就像現在。 董玉秀鼻尖泛紅,鼻梁上的眼鏡已經在慌亂中碰落下來,含著淚光的樣子讓他想要下意識伸手去觸碰她的眼角,想安撫一句。 但也只是啞聲回應她一句之后,昏昏沉沉,倒在草地上。 …… 醫院里。 郎卡的手下們和雷東川等在走廊上,人數雖多,但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只偶爾有護士過來的時候,眾人盡可能避讓出一條狹窄的道路,讓對方通過。 副手表情最為焦灼,進進出出,用當地話跟醫生低聲交談著什么。 飲馬城的醫院不大,走廊自然也狹小,雷東川學得快,大概能聽懂他們說的幾個最簡單的詞,重傷、危險一類的幾次提起。 雷東川擰眉,但是很快又松開,他知道郎卡曾經受過很重的傷,但是看周圍人的樣子,卻是從不避諱提起生死。 他本來今天一早帶著董玉秀再次來拜訪郎卡,想談談金佛的事,但是即便來得早了,也被告知郎卡外出。雷東川剛開始以為郎卡的手下在耍人玩兒,但是董玉秀脾氣好,認真問過之后,知道郎卡是去敬山,就帶著他一同找到山上去。 雷東川本來和董玉秀一同上山,但遇到郎卡的副手,跟他們在那里交談幾句,也就這么一小會的功夫,沒成想郎卡竟然昏倒了。 郎卡躺在地上的時候,他那個副手臉色大變,帶著七八個人呼啦啦就沖過去,要不是董玉秀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恐怕當場就要被他們給抓起來了。 雷東川跑得快,他想去護著董玉秀,但不成想董玉秀比郎卡那幫手下還要著急,催著他去找醫院。 雷東川也沒多想,他在這幫人里頭身材最高大,二話不說背起郎卡就下山,上車之后一路沖到了醫院。 如今郎卡還在病房里昏睡,身旁只有董玉秀一人。 副手也不放心,但他也分不開,郎卡昏迷的時候手里握著董玉秀的手腕,用了很大力氣,一時半會分不開。 董玉秀就讓人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病床邊陪著。 醫生檢查之后,一時沒有查到什么,只能叮囑讓靜養,等郎卡自己醒過來。 病房太小,又需要安靜,其余眾人只能等在走廊里。 雷東川抬頭去看郎卡帶來的人。 副手也抬眼看他。 沉默片刻之后,雷東川先開口道:“這次事情湊巧,我們昨天來拜訪過一次,也沒想到會在山上碰到郎卡生病,他這是怎么了?我剛才聽你們說,好像是舊疾復發?” 副手常年在郎卡身邊,會說一些漢話,不太流利地回復道:“是以前的一些傷?!?/br> “很重嗎?” “嗯?!?/br> 雷東川跟他們干巴巴地聊了幾句,也問不出什么,反倒是對方開始主動問他:“你門找郎卡,做生意?” 雷東川含糊道:“算是吧,談些事?!?/br> 副手:“郎卡很會做生意,他心腸也好,往年來飲馬城還會捐贈一些物資,給這里的人提供食物和帳篷,去年還送了好多牛羊?!彼f了幾句,又看向雷東川。 雷東川沒聽懂,有些迷茫,這話太硬,上下都沒點銜接,聽起來也不像是讓他拍馬屁的樣子。 副手撓了撓頭,他漢話說得一般,但好奇心半點不少:“里面那個,是你什么人?也是你mama?” 雷東川早就拿白子慕一家當自己家的人,對他道:“我們內地不分那么仔細,我喊她一聲姨,算是我長輩,她的話我都聽?!?/br> 對方點點頭,又問:“你弟弟,為什么不姓雷,也不姓董?” 雷東川道:“他當然跟白家一個姓呀,我弟叫白子慕,他姓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