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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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我看了悶油瓶好一陣子,并不是因為我無法消化他的話語,相反的,我很清楚他所說的話,因為它符合了我的推測,解釋了他一直以來的行為:他為什么會擁有奇術,為什么要毀掉照片,為什么不愿意他人接近瓜子山尸洞,為什么要扮成張禿混進考古隊…因為他就是守陵人,保護瓜子山尸洞的守陵人。 但是我卻還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能有所反應。 我,是多么希望我的推測不是真的。 「那么,小哥,」我望向悶油瓶,心里非常的掙扎,但是這個問題,我非問不可:「陳皮阿四…當年劃瞎陳皮阿四的人…」 我沒敢直接問他關于我爺爺的事情,反而繞了一下,問他關于陳皮阿四的事情,但是基本上他跟我都很清楚,這兩個問題雖然不同,但關鍵核心是一樣的。 悶油瓶,當年那人…是你嗎? 悶油瓶原先正以一種復雜的神情望著我,但一聽到我的提問,卻突然挪開了視線,動作唐突的沒有任何辯解的馀地。 「請你…請你不要再逃避…一定要告訴我?!?/br> 悶油瓶,說點什么吧?什么都好,不要留給我沉默,你什么都不說,讓我覺得好像…好像就真是那么一回事了。其實是那么一回事也沒有關係,你直接承認也沒有關係,你劃瞎陳皮阿四,或是殺了我爺爺,我…當然不可能完全不介意,但是你給點解釋好嗎?我會試圖理解的,我真的會。承認也好,否認也罷…可是,你這樣的沉默究竟是什么意思? 悶油瓶沒看我,也沒回話,僅僅轉過身,將手上的火折子往旁邊送,點著了一盞古燈。那是一盞很漂亮的古燈,可惜我對古董的研究不過半調子,無法直接判斷古燈的年代,但是我很確信如果三叔在這里,摸走古燈一定是他的首要目標。 借著燈光,我才看清了我人在哪里。我們已經離開了尸洞的通道,來到一個石室內,我身后是石造的大門,現在緊緊關閉著,我的面前則是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張床,還有巨大的書柜,和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除去這些物件都非常的老舊,到達了所謂古董的等級之外,基本上所有的擺設都是一個正常人住所里會有的家具和物件。 只是寥落,極端寥落,孤獨的氣味瀰漫在空氣間,若有似無。 這種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就是悶油瓶的家? 環顧四周,我突然感到非常的悲哀,這甚至不是孤獨可以概括形容的了。如果長久以來,生活就是這樣的…該稱為單調嗎?我覺得…我不知道…只是… 「我是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箰炗推枯p輕的說了這么一句話,眼睛瞪視著火光,難以解讀。 「什么意思?」我連忙追問。 他凝視著自己拿著火折子的手,緩緩說道:「你能想像,會有我這樣的人…我有時候看著鏡子,常常懷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一個人的幻影?」 我愣了一下,不過就是…不過就是當個守陵人而已,不是嗎?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連自己的存在都產生了質疑,而且是如此根深蒂固的質疑。 「你…」我說不出話,想了想才道:「你是存在的?!?/br> 悶油瓶甩熄火折子,一言不發。 我思索了一陣子,深深吸氣,朝悶油瓶的方向踏了幾步,然后一把捉住他的手。悶油瓶整個人震了一下,凌厲的眼神朝我瞪來,眉宇間有一股肅殺之氣,讓我一瞬間想打消念頭,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小哥,你看,我碰得到你啊?!刮兆∷氖?,加強力道,我努力拉開一個笑容,對殺氣騰騰的悶油瓶說道。 所以,你不是幻影,請不要這樣想。 悶油瓶的臉龐閃過一絲驚愕,然后神情變的相當復雜,他冷冷的把手抽走,眉毛一挑,眼神變的極端銳利。 「那么,吳邪,你倒是告訴我:你怎么知道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是同一個人?」 我眨了眨眼,什么? 我不能理解為什么悶油瓶突然跳脫到這般哲學性的思考,但是悶油瓶的視線尖銳的讓我無所遁逃,我能夠感受的到,悶油瓶對于這個提問超乎常人的執著。這似乎就是讓他一直掙扎著的,問題的癥結,而長久以來,他一直單獨一人,痛苦的追尋著答案… 「我…」 垂下視線,我發現我無法回答,為什么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不是同一個人?我不懂:「我、我就是我啊…」 悶油瓶沉默著沒有說話,讓我有些不安,我很快的瞄了他一眼,發現他還是用那種簡直要把我看穿的刺人眼神瞪著我,我只好有些抱歉的抓抓腦袋,說道:「對不起,我不懂,可是,我…」 猶豫著,我又瞄了他一眼,才續道:「我、我其實看過了,你…你十年前去療養院的病歷,那…我當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可是至少,至少啦,我覺得你就是你啊,到目前為止,我并沒有覺得你是一個不同的人啊?!?/br> 講完這段話之后,我低著頭,不敢再看他。很好,悶油瓶現在想把我直接宰了我都不會驚訝,畢竟如果是我,我也不會喜歡別人偷看我的病歷,但是他說那什么昨天跟今天不是同一個人,讓我只能朝他病歷上標記的那個疑似多重人格去想。 「不是你想的那樣?!箰炗推快o靜的說道,語調依舊是我熟悉的淡然。 所以是怎樣?我鼓起我剩下不多的勇氣,抬頭來看他,希望他給點解釋。 「浮生若夢…」悶油瓶的眼神有些飄忽,彷彿有薄霧籠罩上他的心思。 我沒有說話,只是等待。悶油瓶看了我一眼,輕嘆一口氣。 「…一場醒來卻不確定自己是否擁有過的夢。你懂嗎?」 他墨色的眼中,蘊藏了令人心碎的孤寂。 我發現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真的,完全不知道,一點想法也沒有。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他所描述的狀態。 我竟對他如此一無所知。 抿了抿嘴唇,我原本還想對他說些什么,但是他卻先有了動作,他朝一旁的柜子走了兩步,拉開抽屜,翻出幾件乾凈的衣服,朝我面前一遞:「換上?!?/br> 我這才注意到,自從落水,我便一直穿著濕答答的衣服跑來跑去,手腳都冰冷了。 「謝謝…你自己不換嗎?」我自然而然的問道,畢竟悶油瓶跟我一樣渾身濕透。 悶油瓶沒理我,淡漠的神情似乎在告訴我,他今天講話的額度已經用完了,別想再叫他多說一個字。 但是有些事情我又非問不可:「你…你知道,我三叔他可能準備殺你嗎?」 悶油瓶不可至否的聳聳肩,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最怕他這樣子,又恢復成原本那副悶德行,問半天也搥不出個屁來,可是都已經這個節骨眼了,我也不能放手不管,正在糾結該怎么追問他,那悶瓶子居然自己開口了。 「…你那朋友的事情,我很抱歉?!?/br>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胖葵。我原本想笑笑,對他說別在意,但是我唇角卻抽搐著,笑不出來,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 我無法不在意。 「你不需要原諒我?!箰炗推康恼f道,沒有一絲感情。 我看著他,沒有答話。 「至于你三叔…」悶油瓶停頓了一下:「…謝謝你告訴我?!?/br> 我仍舊沉默的看著他。 「總之,你現在出尸洞太危險,所以,先委屈你在這里待一陣子,只要外頭的狀況不大糟,我會立刻帶你出去。我能夠對付機關,但是卻不能完全控制這尸洞里的妖物,他們怕我的血,可是我的血卻不見得壓的住他們對生人的渴望…」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乖谒^續說下去之前,我打斷了他的話頭。 悶油瓶的臉上彷彿閃過一絲不知所措的神色,但我想那只是我的錯覺。 「胖葵她…」 我繃著臉,原本想說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關頭,卻又打消了主意,猛然改變話題:「你…你當時有成功的毀掉七星疑棺陣嗎?」 悶油瓶緩緩的搖搖頭,似乎正仔細的觀察著我,不過我沒在意。 關于七星疑棺陣,我也是這么推測的。畢竟當時胖葵捏死蟞王,尸蟞從四面八方涌來,那樣的倉促,根本沒時間慢慢的破什么陣。 「那陣眼呢?」我問道。 「為了甩開追來的尸蟞,我扔了,好轉移牠們的注意力?!?/br> 我不禁一怔,傻了。我萬萬沒想到悶油瓶能如此淡然的說出這么一句話,他不是為了搶陣眼跟我們飛車追逐了許久嗎?居然這么灑脫的就把陣眼扔開… 「不扔,走不了?!箰炗推康恼f道。 我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竟是如此… 「不要緊,設陣者…應該很快就會自己上瓜子山作個了結?!箰炗推枯p聲說道。 「你怎么知道?」我嗅到一絲不安,緊張了起來。 悶油瓶并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將視線移到了天花板上。 「…吳邪,當我說,使用七星疑棺陣會折陽壽的時候,那并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件事實?!?/br> 我感到一陣戰慄,也就是說,設陣者,那位盤據在城西南廢商業區的傢伙,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 我不可抑制的感到悲傷和困惑,是什么緣故,讓城西南廢商業區的傢伙如此不顧一切的來到瓜子山,阻撓三叔,甚至連對我父親也毫不客氣?他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誰? 悶油瓶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近似沉重的嘆息。 「…不值得?!刮衣犚姁炗推亢茌p很輕的說道。 我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 「不值得?你覺得他所付出的一切不值得?」我微微挑眉,反問道:「…但是這世界又有什么值得?」 悶油瓶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沒有接腔。 我略帶苦澀的解釋道:「…你自己也說,浮生若夢,不是嗎?就像一場夢,我們最后都要死,什么也帶不走,怎么會有什么東西是值得的呢?」 誰都會死,這件事情沒有為什么,就是這樣。 我曾經如此厭惡,如此排斥這樣的想法,想盡一切方法彷彿要幫生命賦予意義,說服自己,解子揚短短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但是,事實是,生的意義就是死,僅僅是死,就像那些無頭尸體,就像屠宰場的豬,就像解子揚。 就像我。 「…為什么講得好像一定要得到什么似的?」 我有些意外的抬起頭,悶油瓶正以銳利的眼神回望著我:「因為有價值,才愿意生存。你這樣的動機,只不過想擁有片面的回報而已?!?/br> 「喔?」那又怎么樣?我冷笑了一聲,帶了點嘲諷:「不然您的高見是?」 「無所謂有沒有意義。生存本身難道沒有價值?」悶油瓶淡定的眸子直直望進我的眼中:「死之前,有活過,其實就夠了?!?/br> 我倉皇的挪開視線,那樣坦然的眼神,我無力承受。 只要有活過,就以然足夠嗎?悶油瓶,我實在無法判定這樣的思考,究竟是正面樂觀,或是悲觀消極。 「…可是我累了,這樣去過一輩子,我沒有力氣了。有時候就會悲觀的想著:一輩子啊,那真是太辛苦了,意義何在?」我木然的說道,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顫抖。 悶油瓶凝視了我一陣子,緩緩開口,很慢的,很輕的。 「但是,吳邪,你連一輩子都還沒過完啊?!?/br> 我不禁笑了,有些虛弱的答道:「對啊…」 你說對了,悶油瓶,我啊,連一輩子都還沒過完呢…活得不夠久的人,說這種話實在沒什么說服力。 但是胖子也說了,只要感受到了,那樣的情緒,就真實而不容質疑,不是嗎? 「…你介不介意告訴我一件事情?」我輕輕問道,自從我看到他的病歷,我這個疑問便存在我的心里:「你曾經經歷過嗎?某些早晨,你睜開眼睛,然后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看不到任何一點希望,甚至什么都不想做…你,知道那樣的感覺嗎?」 悶油瓶沒有說話,但很輕的,他點了點頭。 「在那樣灰暗的早晨,你…都怎么說服自己?」 怎么說服自己,要活下去? 悶油瓶扯了一下嘴角,搖搖頭,沒說話。 我本來就不期望他會給我回應,所以我移開了視線,學著他望向天花板,彷彿天花板能給我答案。 出乎意料的,他竟回答了。 「…這并不是一件你可以…徹底解決,一勞永逸的找到那唯一正解的事情?!?/br> 「我知道?!?/br> 我知道,但是我還是想瞭解,你是怎么處理這樣的情緒。 「如果問我的話。我,強迫自己只去看部分的事實?!箰炗推康穆曇魳O度低沉,緩緩說道:「只專注在部分的事實上,只想著該怎么好好處理其中一件事,處理完了,再去想下一件。絕不要一次妄想顧及所有的面象,那不可能。慢慢的,就又可以開始做事了,能夠接受…生存下去?!?/br> 「…這樣啊?!?/br> 果然,不適用于我呢。 我漸漸開始懷疑某些事情是無法避免的。終究有一些關口,很難過。每個人的關口不一樣,但是不管閱歷多豐富,不管個性多老成,終究會有那么一個點,碰上的時候,難過,真難過。 悶油瓶所感到困惑的,是關于自身存在與否。而我,則是在單純的活著這件事上痛苦的掙扎著。我們的難關看起來很類似,但本質上卻完全不同。 或許悶油瓶從來就不會對「活著與否」感到猶豫,他并不是這種人。 只是,就這么活著了,然后呢? 然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遍地缺乏活著的實感……這樣難道真的比較好? 「小哥…」我微微歪著頭,輕聲問道:「你覺得…人不要死會不會比較快樂?長生不死…會不會比較幸福?」 像我這種沒有勇氣面對明天的人,長生不死是一個恐怖的概念。但是如果誰都不要死呢?如果誰都不會死呢?如果胖葵、解子揚、我爺爺、英雄山的老?!S便任何一個人,誰都沒有死呢?這世界會不會比較好?畢竟,再也不會有誰失去了誰。 我知道這是一個多么荒謬不經的想法,簡直是三歲小孩在講夢話,要是誰都不死的話,開玩笑,地球哪里來的那么多空間、食物、水、氧氣去供應那么龐大的人口?說不定連陽光都不夠分配。 但是,我卻忍不住這么問悶油瓶。在這瓜子山尸洞里,似乎有著一種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的魔幻氣氛。 「這…看你怎么定義『長生不死』?!箰炗推康恼f道:「但是,簡單來說,不會。只要活著,就不容易幸福?!?/br> 「我想也是?!?/br> 我笑了,有一點哀傷的。只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悶油瓶淡定說出的這句話,帶了多少的無奈,多少的痛苦。 不過我看到了,悶油瓶的嘴唇微微一動,沒有發出聲音,我卻讀懂了。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註) 我蹙起了眉,問道:「你覺得,你沒有作為一個人的資格嗎?」 「不…」 悶油瓶墨色的眼眸在我的身上停留,離開。 「…但是我也實在不能算是個人?!?/br> 他這么一說,我心里毫無理由的慌了起來,什么叫做他不算個人?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是在我有機會開口詢問之前,悶油瓶突然神色一凜,右手一揮,要我不要說話。 剛剛我們只顧著講話,我并沒有留意傀到哪里去了?,F在傀再度憑空出現,背著我,似乎迅速的向悶油瓶傳達著什么。 只見悶油瓶的臉色變的非常凝重,他大步朝桌子的方向走去,從抽屜里翻出一把手槍,確認彈藥充足,然后收進懷里。 「吳邪,你在這里等我?!?/br>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情了?」我緊張了起來,追問道。 「有人闖進尸洞,我去看看?!箰炗推亢芷届o,好像在說,喔,我去便利店買包方便麵一樣平常。 「我跟你去?」 「最好不要?!?/br> 我看著他,心里很擔心,但是話語卻卡在喉嚨里,說不出口。 「別擔心,若是你三叔,我會盡量避開,不會跟他動手?!箰炗推垦a上一句,便要打開機關,走出房間。 「等等…」 我一急,連忙揪住悶油瓶的衣角,悶油瓶被我這么一拉,居然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很耐心的看著我,等著我說什么。 被他這么一看,我原本想說的全說不出口了,腦中一片空白,手上抓著的衣角也慌忙松開:「啊,沒有…抱歉…」 他也沒有多問,只朝我肩上一拍:「在這等我?!?/br> 看著他和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黑暗,看著大門的機關緩緩關上,看著空無一人的石造空間,我這才想起來,我剛才想說什么。 悶油瓶,一切小心。 註:太宰治『人間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