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大約三個小時之后,他們在珉城降落了。后半程中星艦的巡航速度驟然提升,終于達到了它應有的水平。 之前裴令容不明白為什么沉淵不急著回去,然而他突然又著急起來的原因裴令容倒是能猜到一點——可能是因為她的腿。 官老爺見不得殘疾人嗎?面對如此強權,殘疾人裴令容毫無抵抗之力,被許多人一路提溜著,騰云駕霧地就躺到了一張病床上。 來審視她的醫生又換了一撥,裴令容鼓起勇氣說了一些“三年前摔壞的”、“現在已經好了”之類的話。 “骨折之后,你的右腿脛骨和腓骨是畸形愈合的,”領頭的醫生一邊解釋,一邊在微型光腦上寫寫劃劃,“因此膝關節或許也有軟組織和骨骼缺損的問題,這些需要再做詳細的檢查?!?/br> “……哦,我不知道,”裴令容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腿,“那怎么辦,打斷了重新接嗎?” “不,這是非常原始的手段,”醫生停頓了片刻,看了一眼站在窗邊的沉淵,“現在當然有更安全、痛苦更小的治療方案?!?/br> 沉淵身量太高,逆光站著像一尊面目模糊的雕像。 他不說話,眾人也為這種沉默所震懾,只好在死寂之中圍著一條瘸腿互相瞪眼。 身為這條腿的主人,裴令容已經意識到該腿要不要治,用什么手段來治,她自己壓根沒有權力決定,只好聽之任之,開始神游天外。 沉淵也神游天外。 他想到很多年前,塔把他們兩個分配到一起的時候。那時他的日子很糟,有很多事情要做,跟向導結合這種奢侈而無用的行動從來不在他的計劃之中,然而裴令容來了。 剛從軍校畢業的小姑娘,見到他就臉一紅,小小聲地說:“哇,你比照片上還要好看?!?/br> 回憶在他的腦中不過瞬間就已消散,他終于看清了裴令容病態的、肌rou萎縮的小腿,和一條幾乎從膝蓋劈向腳踝的長疤——不難想象它曾經是怎樣血rou淋漓、深可見骨。 裴令容對此渾然不覺,徑自半躺著發呆。沉淵在日光的陰影中低下頭,自虐一般長久地凝視那道疤痕,如同凡人在神明面前凝視自己的罪過。 之后裴令容又做了無數的檢查,深刻體會了首都在醫療技術方面的發展進步。最后她被放進了一個巨大的蛋形儀器里,機器啟動的嗡鳴和外面隱隱約約的交談聲混在一起,聽在耳中好像下雨。 裴令容在這雨聲中逐漸入睡,忽然一聲春雷炸響,驚得她虎目圓睜。 是醫生打開了儀器內的通話系統,提示音就在她耳朵旁邊不停地滴滴滴。 “女士,可以聽到嗎?” “可以可以,”她痛苦地皺著臉,“這個……聲音挺大的?!?/br> “好的,”對方降低了音量,“接下來是有關精神能力的檢查和測試,請您配合一下?!?/br> 裴令容點點頭,同時她視線上方十公分處亮起了一小塊圓形的區域。 “您可以嘗試將一條精神觸須投射到光線區域內嗎?——我們了解您的情況,在儀器內使用精神力不會對您造成負擔?!?/br> 裴令容依言照做。除了上次那個違法助人之外,她確實幾年沒用過這玩意兒了,有點好奇自己還剩下多少超能力。 “好了,謝謝配合,”外面有輕微的機械咔噠聲,儀器的內部空間驟然展開擴大了兩倍,已經足夠裴令容在里面站起來,“您可以嘗試在儀器內釋放精神體嗎?如果空間不夠的話,還可以再展開一些?!?/br> “……啊,”裴令容張了張嘴,“你不說我都忘了這事了……” “什么?” “我的精神體,”她維持著張嘴的姿勢,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找不到了?!?/br> 外面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傳進來:“女士,您的意思是?” 裴令容盤腿坐起來,摳了摳褲縫:“呃……就是摔斷腿那一次,當時我遇到了一些情況……” “所以我不得不……把它扔出去了,”她自己聽著也覺得很扯,但還得說下去,“后來我沒再見過它,過了好幾年,我都忘了?!?/br> 一時沒有人接話,她只好繼續道:“剛才應該早點跟你們說的,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沒想起來?!?/br> 在詭異的沉默中,儀器打開了頂蓋。裴令容就算保持著鴕鳥低頭,也能感到許多灼熱的視線烙在她身上,她好像都能聽到大家無聲的吶喊——“你小子在開什么玩笑???” 精神體是士兵們具象化的一部分意識,失去精神體和本體的連結等同于砍掉他們的一條手臂。 究竟是什么樣的境遇才會讓她選擇斬斷自己的精神體? 沉淵把裴令容的體檢報告反扣在桌面上,沒有再看下去。 裴令容的身體狀況堪稱觸目驚心。三年前的事故從她身上碾過去,輕易得就像暴雨揉碎一株鈴蘭。 夜很深了,今夜沒有月亮,只有層層云翳之后藏著一線銀輝。 “……一些生理性的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比如呼吸道和胃部的炎癥,”負責檢查的那位醫生以為他看完了,就開口補充,“雖然右腿的畸形愈合需要一些時間矯正,但最困難的部分應該是精神體缺失,這是非常罕見的情況?!?/br> “確實,反正我是沒聽說過,”周丞玉伸長了手,從沉淵面前拿走了那份報告,“×的,這都是什么事???” 沉淵嘆了口氣:“你跑來干什么?” 周丞玉徑自看著報告:“我不來你怎么辦???” “罕見,就是說有過先例,”沉淵不再管他,轉而詢問醫生,“有沒有治療的辦法?” “這個,雖然有,但這種方法可能不具普遍性,”醫生有些緊張,“我查閱到的資料只有一例?!?/br> 周丞玉立刻抬頭:“萬一呢?你說說看!” “……是,陛下,”醫生說,“呃……如果說向導或哨兵和他們的精神體的關系,類似于泥土和使用泥土做成的雕塑,那么只要本體的精神力,即‘泥土’還存在,此人的精神體從理論上來說,就是可再生的?!?/br> “真的嗎?”周丞玉熱切地看向沉淵,“嫂子有救了!” 醫生開始出汗:“這個,情況還是很復雜的……” 沉淵感到一陣耳鳴,他停了片刻,又示意醫生繼續說。 “在先前的案例中,患者是一名哨兵,”醫生撓了撓頭,“因為他和他的伴侶之間有非常強的綁定聯系,所以他似乎是依靠向導的幫助重塑了自己的精神體?!?/br> “這個問題不大,”周丞玉一擺手,“我聽這意思,就是一方的精神力缺了一塊,可以用另一個人的來補上,是不是?——雖然沉哥是哨兵,但他的精神力要干這個活絕對夠了?!?/br> 醫生:“如果是這樣的話……” “這個重塑的過程,”沉淵沉吟,“必須發生在已經綁定的哨向之間嗎?” 另外兩人聞言俱是一驚。 周丞玉不敢置信,只好問:“???!你、你要找別人——?”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陰謀論,眼睛瞪得像銅鈴,簡直要把沉淵燒出兩個洞來。 沉淵平靜地作出解釋:“我和裴令容,沒有綁定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