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蛇用金色的豎瞳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裴令容,良久才低下頭,把冰涼的腦袋塞到了她的頭發里,似乎很依戀地蹭了蹭。 裴令容能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被它緊緊圈住,它的蛇尾巴甚至還卷在自己腿上,簡直是心如擂鼓汗如雨下。 她疑心剛才的噩夢仍在繼續,現在是地獄給她的第二重折磨。 ——她認識這條蛇。 嚴格來說,它并不是真正的“蛇”,而是一個精神體——分化之后的哨兵和向導精神力凝結的結果,通常是與他們的特質相和的一種動物。 它們等同于士兵本人的一部分意識,如果見到這些動物,它們的主人大概就在附近。 裴令容的心情逐漸由惶恐轉為平靜。 既然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不如放棄掙扎,索性從容地欣賞一下人生的走馬燈。 她躺著,雙眼無神地看向天花板。蛇鱗反射的黯淡光茫像一線淚痕,順著她的側臉流淌下去,直到隱沒在被子底下。 沉淵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 之前他一直在通過精神體監控裴令容的情況,此刻他知道裴令容已經醒了,而他正在仔細地感知她略高的體溫,還有她輕而緩的呼吸。 這種程度的親近已經讓他感到非常幸福。持續的頭痛仿佛已經減輕,而他的心臟因為過度的鼓脹而產生一種新的、甜蜜的疼痛。 很難想象大約兩個小時之前,他的胸腔里盛的還是一團冰塊?!驗樵谀侵芭崃钊莶粌H沒有意識,而且燙得像個暖爐。 這三年中因為沒有向導,沉淵很少有真正的睡眠。有時是睡不著,有時是不想看見那些糟糕的夢魘,比如裴令容受傷的情形。 只有一次沉淵夢到了他們的重逢,那個模糊的、七零八碎的夢境他不曾忘掉一個細節,他甚至記得裴令容穿著一件藍條紋的裙子向他笑。 現在他終于找到了他失而復得的、珍貴的愛人,而她戴著囚犯的項圈,幾乎休克。 那個小小的收容所是不是在他的盛怒之中燒成了一星塵土,沉淵似乎記不清楚了。他只是走到床前,俯身用指尖摸了一下她的額頭。 “累不累?還想睡嗎?” 他的手指好像帶有魔力,受到觸碰的裴令容立刻變成了一塊石頭,連呼吸都暫停了,頓了好一會兒才僵硬地搖了搖頭。 她眼觀鼻鼻觀心,瞪著眼前的一角被子催眠自己不要緊張。裴令容不敢看他,沉淵卻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 他看她散在枕頭上的蓬亂的卷發,和陷在頭發之中的白生生的臉頰,這都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但她看起來瘦了很多,眼窩甚至有點凹,這些區別足以證明他不是在做夢,他真的找到她了。 好想抱著她。 沉淵感到自己有點失控,強行把思維拽回正軌:“吃點東西吧,先喝點粥好嗎?” 裴令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想要回答時又只能發出一些嘶啞的氣聲。 沉淵立刻端來一杯溫水,伸手要把她扶起來。 裴令容不敢擅動,畢竟她身上還綁著一條大蛇,這感覺好比捆著高壓電線。 “嗯?”幾秒之后沉淵才察覺到她的困境,他笑了一下,說,“抱歉,我忘了?!?/br> 大蛇緩慢地游動起來,似乎是不情不愿地漸次松開了對她的束縛,最終纏在裴令容的左臂上扭成了一團。 沉淵托著裴令容的后背,將杯子抵在她嘴邊。她的嘴巴已經因為發熱和缺水而開裂,但碰到這杯水的瞬間,她立刻轉頭往后讓了讓。 很快她意識到這樣不妥,又伸出了空著的手去接那只杯子。 沉淵停了兩秒才將杯子放在她手上,像怕她拿不住似地扶著她的胳膊。 兩人距離太近,一杯水沒喝完,裴令容已經嗆了兩回,前仰后俯咳得驚天動地,險些把肺管子也吐出來。 沉淵心驚rou跳,生怕她要出什么事。他慌亂地給她順氣,感覺這具身軀瘦削得過分,似乎只有一層薄薄的皮rou繃在骨架上。她的脊骨像一串念珠,幾乎硌痛了他的掌心。 裴令容也心驚rou跳,精神體的接近已經恐怖如斯,沉淵本人的觸碰簡直讓她渾身的毛都炸了。 她心慌氣短,更是咳得淚流滿面。那點淚花嚇得沉淵直接半跪在床邊,攬著她要給她擦眼淚。裴令容差點蹦起來,往后躲時差點撞墻,幸而沉淵及時將手擋在了她的腦袋后面。 裴令容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的手,啞著嗓子說出了二人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對不起?!?/br> 沉淵的頭痛仍在繼續,然而只是站在她身邊仿佛就能讓他好受一點。他無法自控地想要靠近裴令容,但她表現出的戒備和不安讓他感受到一種更尖銳的痛苦,遠甚于頭痛。 這都是他咎由自取。 沉淵神色如常,伸手觸了一下她的脖子,那里被項圈磨破了一點皮膚。 他說:“干擾項圈雖然摘掉了,但它已經對你產生了一些影響,這些影響需要幾天時間來代謝?!?/br> 他的手摸得裴令容如芒在背,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胡亂點了點頭。 沉淵收回手,輕聲說:“對不起,消息耽擱了,我應該早點來?!?/br> 聞言裴令容張口結舌地瞪著他,好像他頭上突然長了角。 房間一時陷入沉默。 沉淵繼續平靜道:“聽說你當時……安撫了一個哨兵?” 他已經看過了這次事件的大致經過。裴令容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強行拽回了一個哨兵的神智, 那個暴走的哨兵還是個通緝犯。 “你的精神力透支了,狀況不太好,你知道嗎?”他語氣溫和,“現在條件有限,回去之后我們再做詳細的檢查和治療?!?/br> 裴令容抬頭看他:“回去?” 沉淵笑了一下:“回家?!?/br> “???”她茫然地抿了一下嘴巴,復讀道,“……回家?” “珉城,還記得嗎?我們搬了一次家,”沉淵說,“但所有的東西都還在,都和以前一樣?!?/br> 珉城裴令容記得,但完全不記得他們一起搬過家。她思索良久,還是稀里糊涂:“……???” “怎么了?家里人都在等你,”沉淵還是笑著,“不想回去嗎?” 裴令容緊張得出現了刻板行為,她開始機械地揪扯嘴巴上脫落的皮膚,又在發現沉淵準備伸手阻止她之前自動停下。 “……不,我只是沒想到,”她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我還以為……” 沉淵低頭看著她:“嗯?”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回答,態度像是在逗一個小孩兒說話。 “我以為,”裴令容皺起眉毛,努力地組織語言,“……我以為你會殺了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