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升職記 第1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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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沈輕稚亭亭立在馬車邊,她回頭看過來,只見蕭成煜只穿了一身素藍的長衫,袖口褲腳都學著百姓那般系緊,頭上也只系了簡單的發帶,通身上下簡單得很。 即便如此,他眉宇之間的那股英氣也藏不住,越是衣著簡單,越顯得他劍眉星目,俊美非凡。 待上了馬車,一路往繁花鎮行去,沈輕稚才問蕭成煜:“陛下,咱們可帶了錢?” 蕭成煜一愣,旋即便道:“輕稚,朕……我少時經常出宮,是知道民間疾苦的?!?/br> 沈輕稚不由笑了起來:“可是老爺,您這幅模樣實在瞧不出人間疾苦?!?/br> 她打趣一番蕭成煜,蕭成煜卻并不氣惱,他腦中只聽到了老爺兩個字,莫名覺得很是悅耳。 待得他細細品完這兩個字,才抬頭看向沈輕稚。 他張了張嘴,最后卻道:“夫人,說的極是?!?/br> 沈輕稚被他這么一看,不知怎的,耳朵竟然覺得有些燙,她忙低頭吃了口茶,然后才嗔道:“老爺怎么能叫我夫人?!?/br> 蕭成煜握住她的手,幫她穩穩捧著茶杯:“怎么不能?” 蕭成煜眼里有細碎笑意,在她耳邊低聲道:“朕金口玉言,無可更改?!?/br> “夫人,可聽明白了?” 沈輕稚覺得自己臉更紅了。 ———— 馬車一路急行,不過兩刻便來到繁花鎮前。 繁花鎮既名為鎮,那便由軍鎮、藩鎮等繁衍生息而來,故而形制規整,鎮墻寬闊而筆直,顯得十分整潔。 且因毗鄰東安圍場,故而繁花鎮的進出城鎮管理嚴格,進出城需要有身份戶牒登記,拿不出戶牒的一律不許進出。 即便是蕭成煜和沈輕稚也不例外。 蕭成煜本就是微服私訪,自不可能自報家門,不過他年少時常年在盛京行走,自己還有一份身份戶牒,這一次離宮之前,他也讓禮部給沈輕稚出了一份。 故而在守城士兵檢查他們的戶牒時,蕭成煜很是淡定,還同士兵閑談幾句。 “聽聞近來圣上來了東安圍場,咱們這繁花鎮的游人是不是多了些?” 士兵倒是健談,聞言便道:“游人沒多,但達官顯貴變多了,就比如老爺您這樣的?!?/br> 蕭成煜的戶籍是看不出來,但他們坐著馬車,又有隨從仆役跟著,一看便知道是個富戶,故而士兵便說了一句吉祥話。 蕭成煜笑了笑,讓年九福給了些辛苦錢,馬車便緩緩前行,被士兵放進了繁花鎮。 繁花鎮很大,道路筆直寬闊,街邊皆是熱鬧的商鋪攤子,店主們忙忙碌碌,接待著客人們。 這會兒正是早食時分,百姓從家里出來,結伴在早餐鋪子里用早食。 沈輕稚透過車簾,看得目不轉睛。 忙碌煮著湯面的面攤老板,臉上都是汗也顧不得擦,老板娘替食客們上了面,回來看著老板笑,用巾子幫他擦汗。 帶著兒女過來用早食的年輕夫妻,似乎已經是面攤熟客了,他們給孩子一人要了一碗雞絲湯面,夫妻兩人卻只要了青菜面。 熱乎乎的湯面氤氳出蒸騰的水汽,也蒸騰出一派人間煙火。 早晨起來營生的百姓們,或是扛著鋤頭,或者背著背簍,他們行色匆匆,臉上卻都是笑。 那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沈輕稚已經有十幾年沒看到這樣的人間煙火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何時她竟是看得淚流滿面。 宮里的生活繁花似錦,平靜安詳,她是滿意而知足的,但他們畢竟是人,是人都會向往人間。 宮里宮外是兩個世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凡間。 待到一塊帕子落到自己臉上,沈輕稚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有些羞赧,握住蕭成煜遞來的帕子,一邊擦著臉,一邊又忍不住往外繼續看。 車窗外的一景一物,一人一草,都令她無比向往,也令她無比珍惜。 蕭成煜笑著看她,并未嘲笑她的動情,他的目光也挪到窗外,看著百姓們平淡的生活,心里也有些澎湃洶涌。 “我十三歲那年,有一次下了課,我問母后什么是早食攤,因為當時我問先生,早膳用過了嗎,先生說他在早食攤吃的焦圈和豆腐腦?!?/br> “我從生來就在長信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不知道用膳還要去另一個地方,但我那時候很要面子,我沒有當面問先生,只回了宮去問母后?!?/br> 蕭成煜看著百姓們熱熱鬧鬧用早飯,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過。 在宮外的蕭成煜,跟宮內是不一樣的,但具體有什么不同,沈輕稚也說不上來。 她就覺得他是發自內心高興的,這份高興同她一樣,都是對眼前一景一物的珍惜和向往。 蕭成煜繼續道:“母后當時愣了一下,隨即便看著我,問我想不想去看看盛京是什么樣子?!?/br> “我從小讀書,看過盛京的堪輿圖,我當然知道盛京是什么模樣,可母后這么說,我就想著一定要出去看一看,”蕭成煜笑了起來,眼尾有些懷念的弧度,“我從來都沒出過長信宮,即便少時跟著去天壇地壇祭典,也不知宮外是什么模樣?!?/br> “我當時不知道,母后的這個決定,對我的影響有多大?!?/br>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日是休沐,母后不叫我在宮里用早膳,只讓最年輕的喬先生陪伴著我,一起出宮?!?/br> 蕭成煜說到這里,聲音微頓。 沈輕稚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但她明白蕭成煜當時是什么心情,大抵同現在的她是一樣的。 蕭成煜深吸口氣,緩了一會而才說:“我那日在早食攤上吃了焦圈、豆腐腦、素包子和茶葉蛋,去書店買了兩本話本,去逛了盛京西市的所有商鋪,我問了米面糧油的價格,問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如何而來,也站在路邊,長時間看著往來行人,看著他們是如何生活的?!?/br> “那一日我便明白,他們活在人間里,而我只活在長信宮?!?/br> 十三歲的皇子,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彼時他已經開始聽政,陪著先帝一起召見大臣,聆聽他們的御前奏對。 他自覺知天下事,自覺已經長大成人,自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大皇子,自覺自己聰明絕頂。 可他不知道,他所見所聞,卻偏只局限在長信宮里。 他不知道一個普通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他不知道米面的價格,不知道可以出門采買飯食,不知一匹布能出多少衣裳,不知百姓都穿不起綾羅綢緞,都是以棉麻度日。 當然,他不會問什么何不食rou糜的胡話,他只是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在回宮的馬車上同喬先生討論一番,待回到了宮里,卻在皇后面前低下了頭。 蕭成煜聲音里都有著回憶的味道。 沈輕稚聽到這里,才道:“娘娘的話一定給了陛下啟發?!?/br> 蕭成煜笑著搖了搖頭,他看著車窗外,年輕的母親牽著年幼的孩童,把唯一的雞蛋剝了皮,一點點喂她。 小姑娘鬧著不肯吃,但母親也沒生氣,溫柔哄著她,還是讓她把雞蛋吃了下去。 蕭成煜安靜看了會兒,道:“母后讓我出宮那一刻,就知道我回來時是何種反應,故而她先讓我凈面更衣,坐下吃了一碗熱乎乎的湯面,才問我這一日看得如何?!?/br> “我當時跟母后說,我說我覺得自己這十三年白活了,我為什么跟別人不一樣呢?宮外熱熱鬧鬧,每個人都各司其職,過著自己的生活,每個人臉上都有笑,可宮里卻如同一潭死水,我每日也是按部就班,可日復一日,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br> 蕭成煜說到這里,笑了一聲,然后道:“母后就問我,我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努力,每頓膳食冷熱碟加起來能擺一整個膳桌,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身上穿的是百姓一輩子都買不起的綾羅綢緞,她問我這樣的日子苦嗎?” “我當然是回答不上來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不苦,相反,那一封封的邸報上,記錄著各省各縣的災情,記錄著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記錄著每年洪水雪災,有多少百姓活不過下一年春,我自然是知道的?!?/br> “可那沖擊太大了?!?/br> 沈輕稚終于回過頭來,看向蕭成煜。 她跟蕭成煜不同,她生在民間,長在民間,過著最普通不過的生活,直到后來入了宮,才同民間漸行漸遠。 她現在再回人間,只不過覺得時過境遷,感慨非常,但蕭成煜當時卻是第一次看到另一種人生。 朱紅宮墻之外的人生是那么不同,那么豐富,那么令人向往。 外面的天地廣闊,頭頂不再是狹窄的天,哪里有一望無際的蔚藍天際。 但母后說的卻是對的。 蕭成煜看向沈輕稚,看著她淡淡笑了起來。 從離開行宮的那一刻,蕭成煜便仿佛換了一個人,他變得健談,開朗,臉上的笑容便沒消下去過,即便在回憶過去,也依舊是滿懷幸福的。 “可是陛下,您如今再說,就意味著當年您就想明白了?!鄙蜉p稚開口。 蕭成煜看著沈輕稚,點頭道:“是的,夫人聰慧?!?/br> “當年我自己必然想不明白,但我有父皇,有母后,當年母后說,若我是個普通的皇子,未來不用肩負家國責任,她大可以讓我一輩子活在這一方天地里,一生看的都是錦衣華服,良辰美景,但我不行?!?/br> “我得知道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我得看得見人間疾苦,我得知道什么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得知道一茶一飯得來不易,我得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蕭成煜一字一頓道,“所以我一定要走出我的錦繡世界,得去看一看世間是什么樣子,我得知道我為之努力,為之肩負的人都是誰?!?/br> “即便我會短暫痛苦,會向往外面的生活,會想去體會另一種人生,但那痛苦卻是短暫的,對于許多百姓來說,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如果不知痛苦,那他們的痛苦便會綿延至一生?!?/br> “一個人能有幾個人生呢?” 沈輕稚聽到這里,不由也覺得心口溫熱,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涌上心口,她終于明白蕭成煜和厲銘浩的不同之處。 都是做皇帝,厲銘浩只為自己,蕭成煜卻為了別人。 人們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沈輕稚不能說厲銘浩走到今日這樣一個境地是其父母的過錯,但蕭成煜能長成這樣的明君,卻大多依賴于先帝和太后的教導。 沈輕稚不由握住了蕭成煜的手,萬幸的是,兩個人的手都是暖的。 他們看似心中有傷,卻能努力自愈,不需要依賴別人給予溫暖。 他們現在可以做那個溫暖別人的人了。 沈輕稚淺淺笑了,她看向蕭成煜,道:“陛下,你會成為好皇帝,會成為先帝和太后的驕傲,無論史書上如何說,但如今這些百姓,他們都會感念陛下的英明?!?/br> 他們那里能管得了未來呢? 蕭成煜回握住沈輕稚的手,也看著她笑。 “以后每一年,我們都出來走一走,看一看,體會一下這人間?!?/br> “好不好?” 第74章 沈輕稚剛才哭得臉都花了,這會兒笑起來跟個花貓似的,蕭成煜本想煽情幾句,看到她這小花臉也煽情不下去了。 他無奈笑笑,又給她擦了擦臉,道:“你自己取了鏡子瞧,一會兒定不肯下馬車?!?/br> 沈輕稚眨眨眼睛,她對著隨身的小鏡子一看,果然就看到了自己花貓一般的臉,立即哎呀一聲捂住了臉。 沈輕稚從指縫里看蕭成煜:“陛下怎么不早說?!?/br> 她還埋怨起來了。 蕭成煜便讓戚小秋進來伺候她重新凈面上妝,道:“一開始沒瞧見,方才注意到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