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86節
“為何?”楊枝問:“柳管家這好手藝,藏在府中,浪費了?!?/br> 柳軼塵言語這才緩和下來,破例多解釋了幾句:“府上事雜,實在沒有工夫?!?/br> 楊枝“哦”了一聲,抬眸覷他:“你若是愿意,我再多給你請幾個幫手,你這手藝,不該荒廢了?!?/br> 柳軼塵立刻道:“不荒廢。小姐何時想要畫像,找小的便是?!币娝杂f些什么,又連忙補上一句:“莫不是小的有何處干的不妥,小姐想趕小的走?!?/br> 楊枝連忙道:“怎么會?” 此事便即作罷,媒婆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不再強求,小小眼珠提溜轉了一圈,又落在柳軼塵身上:“柳管家今年貴庚啦?家中可有婚配?管家生的這般相貌,若是托嬸子,包管分文不取,為你尋個絕好人家的美貌小姐?!?/br> 柳軼塵聞言面色一沉,習慣性地一抖袍袖,原本堆笑的媒婆頓感周身聚起寒氣,只覺雙膝發軟,身子也不禁矮了一節。 目光下意識求助般投向楊枝,楊枝亦覺察到了他不自覺的威嚴,轉眸看他,他似這才覺察到一半,將原本欲背到身后的手放到身前:“不勞嬸子,柳某已有家室?!?/br> “你已有家室?”楊枝皺眉:“我怎么未曾聽說過?!?/br> 柳軼塵深深看她一眼,垂下眼:“老、老夫人知道的?!?/br> “那你妻子呢?”楊枝問:“怎么從未見過?!?/br> 柳軼塵苦笑:“小的行事冒失,惹惱了內子,她如今正和我鬧別扭,不肯相認?!?/br> 楊枝白他一眼:“哦……那這自是你的不對了?!?/br> 柳軼塵抬目:“是?!?/br> 見這一個算盤又落了空,媒婆這才想起今日所為何事來,將懷中抱著的一卷畫像往桌上一放:“這些都是京中的才俊,楊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楊枝走到桌邊,攤開畫像,一張一張相看起來。 她推開第一張畫像,媒婆道:“這是東城陳員外家公子,比姑娘長三歲,陳家世代書香,陳公子來年亦要考春闈,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楊枝還未開口,柳管家在旁輕輕一哼:“這么大年紀連功名都沒有,還說什么前途無量,將來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這……怎么就這么大年紀了?你以為個個都跟你一樣,十五歲就中進士? 楊枝白他一眼,攤開第二張畫像,媒婆忙道:“這是豐祥綢緞莊張家的公子,產業遍布京師內外,他們家說了,給整整六十抬聘禮,姑娘進門,配八個丫鬟,出入皆前簇后擁,什么事也不用親自動手,抬抬胳膊便有人去做?!?/br> 柳管家又是一聲輕哂:“商賈之家,重利輕義,市儈短視,將來定少不了日日算計,命都短上幾年!” 媒婆怔住,張了張口,本欲再說些什么,對上他的冷眸,到嘴邊的話不自覺又吞了下去。自我消化了片刻,又堆笑道:“那看這個!戶部朱侍郎家的侄子,慶歷十年的進士,非商賈人家,如今在吏部……” 話未落,即被柳管家打斷:“三甲同進士出身算什么進士!朱鈺出息了,敢把自己的侄子往吏部塞?!?/br> 媒婆雖半懂不懂,但不自覺一抖,又下意識顫聲道:“這個這個……” “太老?!?/br> “這個……” “克死前妻,命格不善?!绷芗夷樕絹碓嚼?,嘴也越來越毒:“何況續弦,他也配?” “那……這個?” “太丑?!?/br> “……” “……” 一個初一日的晌午就在柳管家的刻薄中悄然過去,媒婆出了一聲冷汗,本想讓楊枝開口打兩句圓場,然她一眼不發,只偶爾覷向那柳管家,唇畔有隱約的笑意。 媒婆終于捱到一摞畫像看完,楊枝道:“實在過意不去,我這管家也是為我好,著實有些太挑了,不過畢竟終身大事,馬虎不得,嬸子那可還有旁的才俊沒有?” 媒婆摸著額頭的汗,連連道:“沒了沒了!小姐還是另請高明吧?!?/br> 楊枝淡笑,也不說什么,只命人封了一錠銀子給她。媒婆接過銀子,臉色才緩和了一些。 這大年過得,總算還有點年味! 楊枝又命柳管家將她送到門外,媒婆本想推拒,但柳管家一個沉沉的“好”字落了地,她發現自己連推拒的口都開不了。 亦步亦趨跟著柳管家到了楊府門外,連聲招呼都忘記了打,就要溜之大吉。 柳軼塵卻叫住她:“嬸子?!?/br> 別別,擔不起! 這也不知是哪里請來的閻王爺!青天白日之下,無端端讓人直冒冷汗! 然腳下卻不自覺停?。骸傲芗疫€有何吩咐?呵呵呵呵呵呵呵——” 柳軼塵指了指她腋下的畫像:“那幅畫……還我?!?/br> 媒婆一愣,卻見他遞過來另一個卷軸:“拿這幅給人相看?!?/br> 媒婆接過卷軸,攤開一看,整個人一僵——這要是能找著人家,那不是燒了八輩子香,十八輩子恐怕都不夠。 媒婆愣怔間,卻見他另外遞過來一只手,手心一枚明晃晃的銀錠子,比雪光還白。 拿這幅給人相看是吧,沒問題! 作者有話說: 雙方互相套路開始。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 府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楊枝這一向因沒什么事,日常起的很晚,每日都堪堪睡到辰時過半才起, 年節之中更是如此, 這一日亦不例外。 前一晚柳管家強拉著她在院中觀星, 說星子滿天,次日必是個晴天, 兼之近來風和日暖, 最宜踏青,于是不由分說與她定了次日踏青之約。 她本怎么也不愿去, 卻架不住母親在旁攛掇, 只好勉強答應, 條件是讓她睡到自然醒再出發。 然而她當真自然醒后來尋母親,卻意外發現一貫冷清的她院中已嘰嘰喳喳一片人聲,十分熱鬧。 “柳……管家,這楊姑娘怎么還不來啊, 再這么等下去, 天都要黑了,還踏什么青?!币粋€清脆的女聲帶著半真半假的埋怨道。 楊枝聽見這聲音,微微一怔, 下意識就要沖過來為自己分辨兩句, 卻聽見一個熟悉的淡聲回:“不愿意等,你們自己去。本來也沒叫你們?!?/br> “你怎這般不近人情, 我好賴也照顧了你一年?!毙l窈其實并不為杵, 卻故意道。轉眸一眼瞥見紅漆廊柱后的人影, 忽然一笑, 低低道:“我幫你一個忙吧?!?/br> 柳軼塵還未反應過來, 就見她整個身子一歪,似站立不穩,往自己身上倒過來。然下一息,卻見柳軼塵腳下一移,堪堪避開了她,眼看她就要栽在地上,終究沒有良心盡散,一抬手,將她穩穩推入謝云懷中。 衛窈與謝云俱是一愕,好在謝云眼疾手快,伸臂接住了她。 衛窈身子一落入謝云懷中,當即觸電般彈開。氣急敗壞指著柳軼塵:“柳敬常,我這是在幫你!” “姑娘要幫我家管家做什么?”楊枝從長廊處走下來,一襲大紅斗篷,襯得她整張臉格外瑩白,好似紅梅上的一星白蕊,分明極小的一點,卻讓整座院子都不由一亮。 衛窈微微一怔,旋即卻是迎著她一笑:“楊姑娘早!我聽聞柳管家近來手頭有些緊,想尋份兼差,正巧我府上管家下鄉探親去了,楊姑娘若不介意,便將他借我幾天,我付他雙倍銀錢,也可解他燃眉之急?!?/br> 楊枝望向柳軼塵,眉頭輕輕一皺:“你缺銀子,怎么了?” 柳軼塵還未來得及開口,衛窈已搶道:“他家夫人太過奢靡,近來用度日增,以致他近來捉襟見肘,都有些入不敷出了!” 楊枝眉心擰的更狠,柳軼塵不待她望向自己,已忙忙道:“沒、沒有的事!” “什么沒有的事!”衛窈笑道:“我問你,為過這個年你可是置辦了不少物什?什么鹿皮的靴子,冬日雪天穿來最是暖和;湖綢的大紅斗篷,很襯你家夫人膚色;哦還有那玳瑁的梳子,夫人日常用的安神香,老夫人進得補……哪樣不費銀子!哦楊姑娘你可能不知,他為了盤算帶夫人出去踏個青,特意去陸記車行新定了輛馬車,那可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塊上等紫檀……目下就停在府外,楊姑娘若不信,只管去看看——我問你,柳管家,你一個月月俸才幾個錢?” 他一個月月俸幾何自沒有人比楊枝更清楚??尚l窈的話說的哪里是錢的事,她口中所說的樁樁件件此刻不是正穿在楊枝身上,便是用在了楊母身上。 柳軼塵懶待理會衛窈,有些心虛地覷了楊枝一眼,辯解的理由已到了嘴邊,卻聽見她悠悠道:“柳管家既這么缺錢,又得衛姑娘格外賞識,我這府上還開不出多高的俸祿,不讓你去倒顯得是我不講道理了?!?/br> “不是!沒有!我不去!”柳軼塵忙道,猶覺不夠,還添了句:“是她不講道理!” 楊枝低頭不著痕跡地一笑:“衛姑娘,你聽見了?!?/br>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衛?”衛窈本被他噎了個半死,手已指了起來,忽然反應過來什么,唇邊化開一個笑:“你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楊枝微怔了一瞬,還未開口,便見柳軼塵攔到了自己身前:“阿……我家小姐見多識廣,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認識你個上躥下跳的猴子精有什么奇怪!” “柳敬常,你你你——簡直豎子不足與謀!” 柳軼塵當然不以為意,清朗風姿中添了幾星巋然不動的氣勢,楊枝看著他微微張開的雙臂,心頭忽然浮起一陣奇怪的感覺。 衛窈卻是一點閑不住,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柳管家,聽聞你像畫的不錯,你既不愿來我府上,不如為我畫兩幅像,我可以多給你些潤筆,幾日后春集,也好再為你家夫人添幾樣簪飾?!?/br> 柳軼塵皺了皺眉,正要推拒。楊枝卻笑著道:“也好?!?/br> 柳軼塵微愕看她,她卻已徑自折身回屋捧來文房四寶。見柳軼塵仍呆立著不動,悄悄倚身過來:“我見那翠疊軒的珠釵不錯,你家夫人定然喜歡?!?/br> 柳軼塵怔怔看了她一眼,眸底忽然綻出莫名的喜色:“是,夫……小姐!” 楊枝見他那喜色,忍不住壓鎮紙的手重了幾分,帶著點警告的意味,唇邊卻銜著一抹笑:“畫像可以,但我可告訴你,女人心眼都小的很,你若是一不小心將她畫的比你家夫人好看,便是搬來一整個京城的鋪子都無用!” “不可能?!绷W塵定定道,覷她一眼,又補了一句:“沒人比我家夫人更好看?!?/br> 楊枝幫他研磨的手微微一頓,須臾,忽從紙面上傳來輕煙般的一句話,隱約還藏了三分笑意:“我也不如嗎?” 柳軼塵呆了呆,就在楊枝以為他不預備回應這個問題時,他垂首認真道:“也不如?!?/br> 楊枝茫然抬目,撞進他的眼底。他眼眸漆黑,似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深處藏著看不穿的幽深情緒,恍如一聲嘆息。 楊枝目光被這情緒所攫,呆了半晌,聽見他道:“我太想她了。這思念每深一分,她在我心中的容貌便更美一分。誰也不能及,便是小姐,也不行?!?/br> 一聲錚然弦鳴從心口發出,楊枝身子不期然震了一震。 柳軼塵卻是淡淡一笑,拾起架上的筆,就要作畫。 “不畫了不畫了,出去踏青!”楊枝忽然道:“給再多銀子也不畫了!” 柳軼塵未置一詞,當即撂了筆:“好?!?/br> 馬車是早已備好的,謝衛二人今日也是鐵了心要湊這個熱鬧,趕也趕不走。衛窈自帶了車來,直拉著楊母說和她投緣,哄得她十分開懷,最后竟上了他們的車。 剩下楊柳二人同乘。 新車十分軒敞,兩人各坐車壁兩側,中間像隔了一張無形的方桌,以往的舊車中,柳軼塵的長腿稍稍伸一伸,便能碰到她的膝蓋——他有些后悔自己斥巨資購了這么一輛華而不“實”的車。 不一時京郊便到了。漓江畔有一片梅林,此時梅花開得正好,紅白相見,在金暉之下,像琉璃瓦覆上了雪。 雖然日頭正好,但到底算是寒天,漓江畔人不多,他們占了一處涼亭。柳軼塵命人三面懸上竹席,一面對著梅林,視野正佳,又點上暖爐,幾人各自裹著氅衣與斗篷,非但覺不出有多少寒意,反有一種別樣趣味。 衛窈剛坐定,便從行囊中掏出一個酒壺來,笑道:“京南有個桃花庵你們可聽說過,庵前有個沽酒老丈,釀的桃花酒百里爭購,幾年前我在那守了一夜,搶到這么一壺,埋在府中后院,昨兒忽然想起,挖了出來,竟然還在。今日大家聚在一處,難得高興,我便將它帶了出來,給各位助助興?!?/br> “你們猜這桃花酒為何風靡?”衛窈拍開泥封,一股花香混著酒香撲鼻而來,她卻道:“這酒啊味道還是其次的,這里頭有個特別的緣故……”她環視一周,只有謝云格外捧場:“什么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