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85節
他與鄭渠未盡的對話其實是在說,鄭渠如今已并非沆瀣門,或者說并非完全是沆瀣門的人。當日柳軼塵喬裝成賣書老漢,便是他幫忙易的容。而只要他在柳軼塵面前露了手藝,楊枝不相信敏銳如那廝,會看不出他的身份。 看出了他的身份還繼續用,只有兩個可能——柳軼塵將計就計,或者,鄭渠已然叛變沆瀣門。 這大半年以來,南安不斷收到來自京城的密報,諸多消息,其實已然事關沆瀣門機密,地位非高至五君,很難探得。 楊枝去見鄭渠,其實是一次賭博。 當日該說的話雖未說完,但鄭渠在京城自有他自己的路道。他很快再次聯系上了她,并答應幫她。 楊枝的沉默惹怒了李挺,他唇角一壓:“來人,上刑!” 沉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打在楊枝身上,火灼般的刺痛、悶悶的要將骨髓碾碎般的痛迅速蔓開,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痛,狠狠撕扯著她的神經。流云在眼前浮動,寬闊的殿前廣場上,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將她額角的汗一點一點沁涼。 好痛啊——可是這痛,比起那日見到他溫柔笑望著衛窈時的痛,又算得什么? 不知什么時候,黑暗終于襲來,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她看見一襲熟悉的紫袍三兩步奔下臺階,她知道她又賭贏了。 江令梓還是被尋了回來,但是江令籌卻順利逃脫了。兩人出城后兵分兩路,江令梓以自己作餌,護住兄長順利北歸。 半月之后,江令籌回到北境,然而江范的頭顱卻已高高懸掛在了轅門之外。 江令籌望著那頭顱,四野黃沙漫入眼底。未置一言,打馬掉頭就走。 十日后,他聯絡上舊部,奪回了北軍統帥之權。其中幾個可信之人,都是楊枝臨走之前告訴他的。 江令梓被尋回之后,皇后的宮中加強了護衛。楊枝在獄中待了三日,被薛穹接了回去。 經過薛府別院的長廊,她看見階前的迎春花冒了個頭,又一個春日已悄然來臨。 五月初,費烈高舉李燮旗幟,依原先所言在甄州的江照渡江,南軍已做好埋伏,然而前一天夜里,北軍的一支騎兵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南下,忽然偷襲了南軍大營。南軍毫無防備,一片人仰馬翻,營中四處起火,火勢連綿不絕,燒了大半夜。清晨,江州軍順利渡江。 楊枝并未撒謊,只是隱瞞了北軍這顆棋子。這也是她無論如何要進京的原因。 李挺大怒,沖入皇后宮中質問,皇后只冷冷看著他,任由他掐住脖子,不發一言,桃花目底照出一片雪色,令人忽然明白,她其實也是將門之后。 南軍敗仗而歸,退入兗州。北軍與費烈夾擊,輕易拿下豫州,似一把匕首,插入北方的腹地。 楊枝被軟禁在薛家別院,能自由行走的范圍更小了些。薛穹還是每日會來看她,為她診脈,陪她下棋,多數時候,兩人都是相顧無言。 有一日薛穹臨走,楊枝忽然叫住他:“算著日子,皇后臨盆已然在即了吧?!?/br> 薛穹沒想到她會忽然問及此事,愣了一瞬,方應了“嗯”字。 沒想到第二天夜里宮中就來了人,請她入宮?;屎蠛鋈桓雇?,眼看就要生產,李挺心焦,無可奈何之下請她入宮陪伴,希望她的陪伴能給皇后帶來點力量。 楊枝走進皇后宮中時,里面已叫聲連連。李挺在外室急得來回踱步,一見楊枝,也顧不得君臣之別:“你快進去看看,她不讓朕陪她!” 楊枝答應,快步走入室內,手心糯濕一片,微微發顫。 一見了她,已近力竭的江令梓忽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她手,湊到她耳邊:“jiejie,我們說好的,救我出去!不,救他!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救他出去!” 當天夜里,皇后誕下一名男丁。而就在這時,前方送來急報,費烈大軍連下兗州五座城池,直逼京師。 自北伐以來,費烈大軍如有神助,每一個時機、每一個大戰之地都選得恰恰好好。 在百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之下,李挺終于離開皇后宮殿,回到承天殿議事。 而恰是在他離開之時,皇后江氏猝然崩于宮中,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 李挺聞訊,顧不上步步北上的大軍與滿殿文武,倉皇沖入皇后寢殿,卻只看到她已然闔目的、冰冷的睡顏。 宮人將剛出生的嬰孩抱到他面前,他看都未看一眼,就那么枯枯守了皇后兩天兩夜,手中攥著一塊粗糙的青帕,一點一點反反復復擦拭著她額邊被汗液洇濕的痕跡。 后來他終于暈倒。再醒來時,一名宮女大膽著沖入內殿:“陛下,那日楊姑娘進宮,奴婢見她遞給了娘娘一枚藥丸?!?/br> 李挺渾身一震,下一瞬卻霍然掀被下床,召來一整個太醫院查驗,確信皇后是中毒而死。 當日午后,禁軍沖入薛府,將楊枝綁進宮中。 楊枝神色平靜,見了李挺,連跪都索性不再跪。 “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我,又算什么?!睏钪ζ届o道。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李挺。極致的怒火灼燒之下,他不再與她啰嗦,干脆叫來內侍:“拖下去,仗死?!?/br> 內侍上前來拉她,她卻輕輕一笑,直視李挺:“那顆藥,是她求我給她的,是你逼死了她。你借她的名義將江行策誆回來之時便該知曉會有這么一天,我便是不給她藥,她亦有一百種別的死法——現下你該有的都有了,你滿意了嗎?高興嗎?”如愿看著他眼底的怒火越燒越熾,她唇邊笑意更甚,帶著一絲輕蔑與挑釁:“你可以殺我,但你此生都不會再看到你的兒子?!?/br> “你……” 李挺已然怒極,為著她最后一句話,卻仍沒有殺她,而是將她關進了宮中的水牢。宮里有千百種折磨人的方法,絲毫不輸大理寺與刑部。 牢中不見天日,判斷不出時月。然而她卻知道自己并未在里面待上多久,牢門便被人從外面生生踹開,一個熟悉的影子沖到她身前,傾身將她抱了起來。 久違的皂莢與木樨相混的香氣剎那將她籠罩,她于朦朧中睜眼,望著那人,虛弱笑了笑:“我又做夢了嗎?” 作者有話說: 第七十七章 “對不起, 對不起,我來晚了……”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到她臉上,粗啞的抽噎聲就在耳畔, 卻像隔著千山萬水而來, 她不自禁抬手撫向他下頜, 日光忽然慷慨遍灑下來,為他的輪廓鍍了一層金。 陡出牢房, 眼睛讓日頭一刺, 她不覺瞇了瞇,然下一息, 卻有一只手抬了起來, 袍袖似一塊幕布, 遮住了那刺眼的日光。 袍袖揮動帶起更濃烈的氣息,她于這遮擋之中,忽然覺得一顆心放了下來,什么也不愿再想, 不知何時, 竟睡了過去。 其實李挺還未來得及對她怎么用刑,只是水牢濕冷,她受了些風寒。再醒來時已回到了溫暖的室內, 素帳高懸, 上面繪著蘭草,是她短暫住過的那個家。 床前伏著一個人, 手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她一動, 他立刻便醒了:“阿枝……” 一年時光如夢似幻, 他的模樣沒怎么大變, 只是深陷的眼眶、凌亂的發與下頜上生出的參差胡髭為他添了幾許滄桑。 “你覺得好點沒有,頭還疼嗎……”手下意識撫上她額頭,欲探她的溫度,她卻下意識往后一縮,眸光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眼前的人不期然一震,手就那般空落落懸在半空,進不是退也不是。良久,終是啞聲道:“我是…敬常啊……” “敬常?哪個敬常?” 柳軼塵眼底更是明顯地一顫:“柳、柳敬常,楊柳的柳,敬……” “我不認識你?!睏钪淅涞?,環視一周:“這是什么地方?” 柳軼塵怔住,半晌,才似反應過來:“這是我們……你的家?!苯K于想起將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眸光在她面上游過,垂下。睫簾微微顫動,初秋的日光綴在上面,不知怎的,帶著點奇異的脆弱感。 楊枝心底的堅硬幾要坍塌。 “既是我家,你為何會在此?”楊枝皺眉問。 “我是、是府上的管家?!绷W塵道,見她面露猶疑,又添了一句:“是老夫人聘的?!?/br> 楊枝垂首嘀咕:“原來是我母親……”須臾,抬目又道:“柳管家,雖然你是府上管家,但男女授受不親,這是我的閨房,你在此處實在不妥,還請你快快出去?!?/br> 柳軼塵怔了怔,張了張嘴,似欲說什么,末了,看著她那受了驚般的警惕目光,卻只是應一聲“是”,微微一垂首,退了出去。 退到門邊,又住了腳:“姑娘要什么,不妨喚我……喚侍婢,他們都在外間候著?!?/br> 楊枝淡淡應“嗯”。 慶歷十三年秋,承天殿忽然走水,盛惠帝李挺與中書令薛穹正在殿中對飲,酒至半酣,大火突起,兩人俱葬身其中。 一同葬身的,還有禁軍統領莊渭。 同年,李燮回京繼位,對朝野上下進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因次年改元“更初”,史稱“更初新政”。 新政改革的第一條,便是允許女子入朝為仕;第二條,是置七員內閣,統領朝政,三名來自部司,四名選自各州。 而第一屆內閣,由柳軼塵統領,柳軼塵一躍數級,官拜首輔。首輔柳大人,領著其余六名閣員,開啟了其后長達十數年的“更初盛世”。 朝局穩當以后,李燮卻于全盛之年退位,將皇位傳給尚在懵懂幼齡的惠帝之子,由內閣輔政。 而內閣首輔柳大人,自慶歷十三年秋起,便開始了一段白日做首輔、晚上當管家的詭異生活。 楊府上下,“大人”二字成了禁/詞,原本的老管家莫名被降了職,每日自大門外接了自家大人回來,還得顫抖著喚一聲“柳管家”。 柳管家這份兼差干的十分妥帖,年底時,楊枝為他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柳管家接過那紅包,心情堪稱復雜。 楊枝還特準他一同用年夜飯,柳管家躬身道謝,虔誠恭敬,禮節上不見一絲瑕疵。 楊母從南安回來不久,又經柳管家囑咐,只好任由他二人胡鬧。 用飯時楊枝無意提到自己年紀,稱自己已年紀不小,欲尋一門親事,已托了媒人,來日便會來府上領畫像,亦會將適齡男兒的畫像送來府上。 一向餐儀絕佳的柳大人手下忽然一抖,半碗湯整個潑在了胸口。湯匙亦落到地上,碎成了兩瓣。 “柳管家這是怎么了?” “無、無事。碎、碎碎平安?!?/br> 當晚柳管家欲找楊母商量,豈料朝中卻出了一樁不小的官司,刑部的謝云謝尚書前來找他,他只好出了門,回來時楊枝母女已然睡下,他便未再打擾。 沒想到次日一大早媒婆便上了門。初一衙門不上值,柳管家亦在府中。媒婆抱著一卷畫像,喜氣洋洋地來府上拜年。 楊枝見了媒婆,方道:“哎呀,這幾日事忙,還沒來得及請人畫像?,F成的畫像也沒有,嬸子不如過幾日再來?!?/br> 媒婆道:“這有什么,東街的秀才今日正好在家,不如讓他來畫?!?/br> 楊枝正要道“好”,垂手侍立一旁的柳管家忽然道:“不用他,我來畫?!?/br> 楊枝抬眸:“你?” “小姐多賞幾個錢,小的畫得一定比外面的好?!?/br> 楊枝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末了卻道:“那就你吧?!?/br> 柳管家立刻取來文房,鋪開一張熟宣,為她作畫。楊枝倚坐窗前,百無聊賴地執著一本書閑翻。 其實他根本不用看她,她的樣貌早已烙印在她心中。只是難得這樣一個機會,他不由又貪婪多看了幾眼。 這半年的將養令她臉色好了許多,雙頰透出一點豐腴的美,令她原本的鮮活更添顏色,比盛春之際的山花更加繁艷。 柳管家執著筆,不自覺呆了片刻。 “柳管家,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绷芗颐Υ瓜卵?,狼毫的墨在紙上鋪開。 不一會,一副絕艷的畫便即繪就,畫中的她靈動秀美,眸底唇畔盡是風情。 媒婆捧著那幅畫,喜不自勝:“楊小姐放心,這親事準成!”又轉向聽聞此言黑下一張臉的柳軼塵:“柳管家還接別個畫像的活嗎?老婆子這邊有許多生意……” 柳軼塵言簡意賅:“不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