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6節
“主事想必也曉得,你原先這位子正是主管此案之人,照理說主事也應當接著辦這個案子,勿需本官說道,只是主事畢竟初到衙門,本官還是想聽聽主事意見?!?/br> “其實此案于主事也是個機會,主事初來,又是今上欽點,到了地方非但行事便宜些,而且當真辦成了此案,亦能為主事立威。主事知道,咱們的尚書譚大人是個固執守舊之人,若非有點特別的大成績,極難撼動他的偏見?!?/br> 一番話下來,楊枝方意識到這種綿里含針的厲害,威逼有,利誘有,而極為可怕的是,楊枝細思一番,發現自己并無多少選擇的余地。 刑部是她選的,選之前也料到會有不少風浪。但她不可能一直在柳軼塵的蔭庇下,有風浪時,自當張帆而上。 微忖半晌,楊枝舉手道:“下官愿意前往,敢問大人,當何時啟程?” “越快越好?!敝x云也不客氣:“你明日上任,大抵要一日工夫辦好文書,那就后日出發吧。你要什么人缺什么物,只管和我說,司里自會支持你?!?/br> 話落,謝云夾了一塊rou片送到嘴里,慢條斯理嚼了,方想起什么似的,悠悠道:“本官素無男女固見,寒門世家之別亦如是。無論出身,自該是有力者當之,主事以為呢?” ** 一頓飯吃畢,楊枝心中百感交集。若說當日的柳軼塵是一匹孤狼,那么謝云就妥妥是一條毒蛇,而最令人不解的是,這毒蛇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心計。 刑部衙門已看過一個遍,午后自不必再去。她與謝云在燕歸樓外分手,信步在街上逛了逛,想起柳軼塵昨日與她討要香囊,順路便拐進了最近的香料鋪子。 卻沒想到一人尾隨而來。來人一身大紅錦袍,桃花目一如往昔,只是那眼底卻少了一絲風流笑意。 “江大人?!?/br> “不必這么客氣,以后叫我名字便是?!苯罨I道。 楊枝與他的交情說來實在復雜,不敢僭越,只是他這般說,她又不好頂嘴,于是悶頭應下,卻聽見他說:“聽聞你不日要去江州?” 楊枝愕然抬首。 江令籌一笑:“謝云的心思,是十字街口的告示,誰人不曉。先前那主事被黜了,這么個燙手的山芋,不甩給你給誰?我見你二人進了燕歸樓,猜想便是勸你去江州?!?/br> 楊枝心想也是,江令籌雖城府離柳鄭之流差的遠,但畢竟在官場浸yin這么些年,謝云這種恨不得拿到人跟前打的算盤,他怎會不明白。 “謝云不去,派你個小小主事去,便是告訴謝家,此事他盡力了?!苯罨I道:“你去了也不用真當回事,左右有薛聞蒼在前頭,你若是當真強為人先,非但刑部不能容你,禮部的謝長思以后也會將你視作個眼中釘?!?/br> 這又是另一種算盤的打法,而這法子雖與謝云方才所言句句相悖,其實卻亦是在理,而且楊枝亦相信,這是江令籌的肺腑之言。 無論順不順從,楊枝心中都十分感激,正要道謝,卻聽見江令籌問:“給你的那個牌子還在嗎?” “在的?!?/br> “江州節度使鐵東來是我爹舊部。你到了那邊,把牌子給他看,節度使麾下隨意調動,保你個無虞沒有問題?!?/br> 楊枝以為他要將令牌要回去,正欲伸手往腰間取牌子,聽了他話,微微怔了一瞬——他跟上來便是要說這個? “謝大人?!睏钪Υ姑?。 “都說了跟我不用這么客氣?!苯罨I一笑:“別沾了這些官場習氣,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無法無天的樣子……哦對了,柳敬常的傷怎么樣?我聽聞那晚很是兇險,是什么緣故?” 楊枝遂將韋嬋下毒又送藥之事說了,江令籌眉頭微微一皺,口中嘀咕了一聲“這個柳狐貍?!?/br> “大人說什么?” “沒什么?!苯罨I說,話落就要走,走到門邊,卻忽然停步回首,唇邊蕩開一個近乎詭異的笑:“那天晚上,其實我要救你與太子兩人并非難事,柳大人那一聲喊,我以為他有別招,下意識便依了他,沒想到他只是拿自己的身體去擋那暗器?!?/br> 楊枝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心頭一凜,卻下意識為柳軼塵辯駁:“柳大人一個文人,大概不了解大人的身手?!?/br> 江令籌輕輕一哂:“柳敬常那晚胸有成竹地進來,豈會連韋嬋魚死網破都料不到?這樣的險境他這些年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回,難道不知道多帶幾個人手?” 話落,看著楊枝呆愣的臉,得意地揚了揚唇角,不等她反應,轉身出了門。 楊枝卻在原地呆了許久——先前上蓬萊閣,柳軼塵都知道帶上黃成與申冬青,此次計劃中還有太子,他竟只帶了江令籌一個武人。 若是當時韋嬋功夫深不可測,或有幫手,那當晚情形,該會是多么兇險? 柳軼塵豈是如此投機冒險之人? 但是倘若他確定沆瀣門不會傷他或者自己呢?所謂谷神,自然便是沆瀣門的谷君。那么當時情形,要讓江令籌護住太子與藍良娣二人,想必不是難事。 而且……楊枝閉目回想那夜情形,銀鏢當時似乎并非朝著她的致命傷處射/來的。既不想要她性命,又何必多此一舉地在那銀鏢上下毒? 想到這里,楊枝連香料也不想買了,一轉身出了鋪子。 ** 回大理寺后,楊枝找到柳軼塵:“二郎,今兒天氣正好,你陪我去春秋池畔賞賞花吧?” 柳軼塵放下左手中的筆,看了她一瞬:“好?!?/br> 春秋池畔賞景最好處便是當日遴選柳軼塵所在的煙雨亭,那亭子建在高處,可以俯瞰整個池畔風光,此時春桃開的正盛,入目即是一片灼灼。 楊枝站在柳軼塵右側,扶著他的右手拾臺階而上。走到一半,忽然腳下一崴,整個人眼看就要重心不穩,往階下滾去。 恰這時,一只手卻忽然將她攔腰抱住,手上使了很大的勁,死死扶住她腰身,才讓她未能從那石階上摔下去。 楊枝穩住身形,眸光落在他摟在自己腰間的手上,冷了幾分:“柳敬常,你果然在騙我!” 作者有話說: 柳大人:現在跪搓衣板還來得及嗎? 后面的案子會涉及一點權斗,也不太長了,大家隨便看看解解悶吧~ 第五十一章 柳軼塵眸底微微一動, 立刻訕笑道:“將養了兩日,這手……好多了?!?/br> “我方才去找你,你還是拿左手握的筆?!睏钪ψ运种忻撋沓鰜? 毫不示弱, 冷冷逼視著他。 柳軼塵望進她眼底, 良久,方輕嘆一聲, 轉開目光:“沒錯, 那傷口其實并未累及我的右手……” “那你還誆我為你寫案卷,讓我日日……喂你飯?!边@一句話說到最后, 那幾個字天生帶了點旖旎, 她不知怎的, 聲音低了幾分。 柳軼塵輕道:“案卷之事我先前已解釋過,喂飯……”他垂下眼:“……是我的一點私心?!?/br> “騙子!”楊枝當然知道他的私心是什么,若是往常,這不過是無傷大雅的一點玩笑, 可今日這樁樁總總, 不知怎的,莫名勾起了她心底的一絲不安。她想起那晚的別事,咄咄望向他:“你還騙了我什么?那晚你究竟中毒了沒有?” 柳軼塵被她灼灼目光逼的轉開了眼:“沒有?!?/br> “所以, 當時情形兇險是騙我的?暈過去亦是騙我的?” “暈過去不是, 那時是……”說完前半句,柳軼塵已xiele底氣, 快速在她臉上掃了一眼, 低聲道:“真痛?!?/br> 前一句他未否認, 便意味著當時兇險確實是騙了?騙她什么, 楊枝已無瑕多想:“騙子!”她又罵了一遍, 轉身就要走。 卻被他一把攥住她腕子:“這花……還賞不賞了?”他舔了舔唇,語氣中帶了一絲小心翼翼和不確信。 “賞什么花,賞瓜吧!賞我這個次次被你耍的團團轉的大傻瓜!”楊枝仍怒意未減。 柳軼塵噤了聲,抓著她的手卻始終未放。 “放開!” “不放。你明日就要去刑部了,打罵皆行,但是放手,不行?!?/br> “柳敬常你當完騙子又要耍無賴了是吧?” “隨你怎么說,我反正是塊石頭,臉皮那等尋常人的東西,是沒有的?!?/br> “你——”微風拂起她頰邊長發,在他眼前搖搖蕩蕩。她半張臉籠在春暉中,不知是被那日光照的,還是氣的,微微泛起點紅來。往日的笑眼亦瞪圓了,竟像一只下一息便要張牙舞爪的小野貓。 柳軼塵看著她這模樣,心底浮起一絲愧意,然這無濟于事。 他默了默,唇邊亙古未見地溢出一點極不自然的、討好的笑:“看在那晚我好賴真受了傷的份上,消消氣?”見她仍偏過身子不肯看自己,補道:“那銀鏢刺入身體時是很痛的,□□時亦是,否則我堂堂八尺男兒,也不會痛……暈了過去?!蹦菑堃酝溆踩缡拿嫔?,罕見露出一絲可憐。 見他非但不以暈過去為恥,還頗有要拿這個做要挾的意味,楊枝又氣又無奈,憤憤一跺腳:“活該!” “我是活該,所以你更不該因為我的行徑而氣惱,那是懲罰自己?!绷W塵道:“而且你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前幾日你要推遲婚約,我也應了?!?/br> 他還有臉說!若非他誆騙,她怎會說出那般話? “那話不作數了?!睏钪淅涞溃骸胺凑液笕站鸵陆?,作不作數,我也沒法陪著你?!?/br> “下江州?”柳軼塵眉心一擰,身周霎時聚起一層寒霜:“你答應了謝云?我昨兒不是讓你拖延些時日嗎?” “我為何要拖延?江州雖有危險,卻未必不是我的機遇。若能站到更高處,也許不用你,我也可以從沆瀣門那換回母親?!?/br> 楊枝話的重心其實是前一句,然柳軼塵卻抓住了最后這幾個字,“不用我?”他臉色登時一變,沒有一點血色的唇抿的筆直:“這么說來,非但那晚的許諾,婚約你也不想守了?”微微一頓,忽然失笑,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不知對誰的譏誚:“原來昨日并非推遲婚約,而是解除?” 他語氣冰涼,帶著一種冬日枯枝般的蒼涼與頹敗,楊枝心中不期然一凜,方才的確是氣急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話趕話趕到了這個份上,待要往回收一些,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只是道:“婚約之事…再議……我并未說過解除?!痹捖?,發覺他不知何時已松了手,方才被他握著的腕子上已染了一層細汗,一陣風過,竟有絲絲涼意。 原本是興師問罪來的,現下不知怎的,她倒仿佛成了那個犯錯的人。楊枝有些悒悒,可一抬頭瞥見他那蒼白的臉,還是不自覺軟了心腸:“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不會令自己涉險。何況……”話出口,又立刻吞了回去。 柳軼塵卻轉過頭來,蒼白的面似覆了一層冰,唇角噙著一個冰裂紋般的冷笑:“何況什么?何況薛聞蒼也在江州,他可以照應你,是嗎?” 楊枝怔怔望著他,一時忘了回應。 ** 次日一早,楊枝便赴刑部走馬上任。謝云因外事不在衙中,臨走前卻特意囑咐手下好生照料新來的楊主事。主事但要點什么人什么事,都依他。 楊枝前一日已與同僚們打過照面,諸位皆已見過這位陛下欽點的女主事,只是其他衙司之人尚有未曾謀面的,一個早上打著各種借口上清吏司來瞻仰之人前仆后繼,楊枝忙的腳都未點地。 想起在大理寺的日子,不過堪堪一月,卻仿佛已是半生前的事了。 好容易將手續走齊,午后稍閑了些。楊枝才抽出空來為江州之行做準備,點了兩名捕快一名書吏并一名官仆,人手便是齊了,另有所需雜物,官仆自去籌備了,倒不勞楊枝費心。 捕快是自身手好的名冊中點的頭兩名。書吏原籍南安,面目隨和沉靜,楊枝信手翻了他作的文卷,很是妥帖。 刑部官舍緊張,并沒有多余屋子給楊枝一個人住,再加上楊枝第二天便要出門,便未再多事,仍回了大理寺。 她回來時柳軼塵恰好出去了,寺中官仆送來一只方盒,說是鄭大人命人送的。盒中一把匕首、一支筆、一冊文卷,其余并無別物。 楊枝將這兩樣東西收入行囊,另將盒子交返官仆。 當夜她睡得很晚,然直到三更過后院子對面房間的燈仍是暗的。木樨樹影影幢幢,像一個堅肅的侍衛守候著空落的殿宇,主人卻遲遲未歸。 后來不知怎么就睡著了,醒來時天還未亮,但趕路的時辰是提前算好了的,耽誤不得,否則便不能如期到達驛站。 對面的屋中仍是沒有絲毫動靜。 楊枝背好行囊,最后再看了那房間一眼,大步跨出了院落,出了大理寺。 刑部的馬車早已在門外恭候,一共兩輛,她一人一輛,其余四人共乘一輛。上了馬車,楊枝卻微微一驚,車中人已道:“鄭大人命奴婢隨著,路上好照顧大人?!笔莻€十七八的小婢,生得十分乖巧,小小的rou包子面龐,眼眸清亮:“奴婢叫香蒲?!?/br> 楊枝垂下眼瞼,下一瞬,彎腰進入車廂,放下簾子:“既是鄭大人的吩咐,你就跟著吧?!?/br> 香蒲十分開心,笑出兩個近乎能盛水的酒窩:“是?!?/br> 馬車轆轆往城外駛去。九門才開,門前人流絡繹不絕。刑部這次南下并不高調,是以車帷簡樸,看不出身份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