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19節
柳軼塵一笑:“就這吃相,鄭渠都能入太常寺任典儀官?!痹掚m如此,卻忽覺食指大動,她那吃法仿佛格外的香。二十年如一日的規行矩步、謙和好禮,早將自身捆成了一只鐵鑄的桶,不成想那鐵桶無意間決了邊,自己都一無所覺。 楊枝一枚餛飩下腹,又瞪了他一眼:“太常寺要是請我做典儀官,民間收成都好些!食有了食味,人才有了不顧一切的奔頭。民間百姓不是圣賢書中倒出來的模子,都叫禮儀束死了,還有什么趣味!” “稍縱容你些就這般信口雌黃起來?!绷W塵道,卻聽不出半分嗔責之意:“是我這衙門廟小,委屈了姑娘的伶牙?!?/br> 他臉上一派豫和,楊枝當然看得出來。腆著臉往那桿上爬的歡快,還擺了擺手:“無妨的事?!?/br> 柳軼塵對著她那無恥厚顏,徐徐笑開,似熏風拂過河塘,吹開了一池荷花。 見她慢慢停了箸,心滿意足地靠上椅背,方問:“這便是你白日得的線索?” “是?!睏钪Φ溃骸榜規煾档男罕闶沁@般描述的。他說有個這般模樣的人來找他爹爹,穿藍衫,戴著個像烏鴉一般的帽子——從沒見過將帽子比作烏鴉樣的。不過倘若真有人頂著個烏鴉過市,定然十分招搖……哎,小孩兒說話顛三倒四,也不能全信……” 柳軼塵不語,對著那畫端詳片刻,忽然起身,步至案邊,撿起楊枝方才撂下的筆,隨手在那畫上勾勒了兩下。楊枝也追過來,瞥見那兩筆,靈光頓時閃過:“是家??!大人是方府家??!” 尖尖的烏鴉沒了喙,就像一頂斜戴的家丁帽。而方府的家丁,也的確是著藍衫的。 柳軼塵撂了筆:“嗯”。 楊枝又仔仔細細看了那畫幾眼,柳軼塵見她抬目,問:“猜到是誰了?” “方濂的貼身小廝,陳旺?!睏钪c頭:“方府就他一個人這般戴帽子?!睏钪υ谂钊R閣見過方濂,也見過他那個小廝。 “沒錯?!绷W塵道:“陳旺右邊腦袋有疤,斜戴帽子是為了遮擋疤痕?!?/br> 楊枝凝眉思索了片刻,一拍手道:“這就難怪了!褚師傅雖聲稱那金簪是方濂下的定,但方濂身為戶部侍郎,這點小事定然不會親為,陳旺是方濂的貼身小廝,尋常人只怕會想當然將他說的話當成是方濂的吩咐。秾煙那支金簪中空,若非陳旺吩咐,褚師傅想必也不會答應!而且之后拿樣釵去找陶珩,大概亦是他帶著褚師傅去的??伞?/br> “方濂的小廝為何要害方濂?”楊枝不解:“還有,既是陳旺下定,為何不干脆讓褚師傅制個一樣的,反而要舍近求遠去求陶珩?再者,只是給個樣釵,為何要褚師傅自己出面,那陳旺取了釵給他不是更加便宜?” 柳軼塵不答反問:“那孩子原話是如何說的?” 楊枝道:“那孩子說,有個壞人給爹爹錢,爹爹跟著就去找了廟里的瞎老頭?!?/br> 柳軼塵眉心微斂:“跟著?” 楊枝一愣,立刻反應過來:“我原以為二人是一同去的……這么說來,倒有可能是褚師傅尾隨陳旺去找的陶珩。那么為何舍近求遠呢,讓褚師傅制兩根一樣的釵不是更方便,更不易被識破?” 柳軼塵食指輕點紙面:“賬本?!?/br> 楊枝恍然——制兩根釵,必要寫進賬本。褚師傅為人謹慎多疑,從他尾隨陳旺至西山便能看得出來。要想讓他不入賬而不告知原由,想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么現下只剩一個問題……”楊枝道:“方濂的小廝為何要害方濂?” 柳軼塵搖頭:“明日提人來問一問便知道了?!碧ь^看了看窗外,月影已慢慢上移,遂道:“時候不早了,早些睡吧。給你放三日假,養好了再來上值?!?/br> 話落,便轉身往外走去。見他步子將邁過門檻,楊枝忽然道:“大人晚上可是去江府了?” 柳軼塵身形微頓:“嗯?!?/br> “大人,屬下不想連累大人?!睏钪g了絞手,踟躕片刻,道:“我自己闖的禍,理當我自己承擔。江家權勢滔天,大人身在宦場,自當小心逢迎,不該為了我這么個無關輕重的人,枉送了自己的前程?!?/br> 柳軼塵背影僵了片刻,輕笑:“你怎知我葬送前程去了?” 這話有暗諷她“自作多情”之意,楊枝卻不以為杵,道:“大人先前說,我若是得罪了旁人,不用懼怕,自有你擔著?!?/br> 幢幢一點燈影,將柳軼塵身形拉的格外頎長。雖然知道他才智過人,但先前說出“擔”字的時候,楊枝還覺得他清瘦,能擔什么。 可不知是那門太過窄小,還是那燈影有了令人恍惚之效,此刻,柳軼塵的肩膀顯得格外寬闊。那一肩,不知挑下了多少重擔。 “既然還記得那話,說這些做什么……以退為進,還是曲意逢迎?”柳軼塵聲音有些涼,似夏日冰碗晃動時的清脆叮當。話也沒什么暖意。 楊枝卻反而笑了笑,重復了一遍之前的話:“大人,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承擔……大人那晚說的是因公,我這卻是私事,大人切莫為了區區屬下與江家交惡?!?/br> 她雖自忖沒有柳軼塵敏銳,但察人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柳軼塵為人雖冷淡,但卻言出必行。若是他當真在馬車中說了那樣的話,那么今夜上江府所為何事已不言而喻。 而無論如何,這的確是她自己闖的禍。江令籌為人睚眥,柳軼塵雖聰敏,亦有幾分手段,但在絕對權力面前,不過是刺繡的緄邊,劍鞘的點綴,無甚用。 她不想讓人為自己涉險,更不想,欠下這個人情。 此間事一了,她是會走的。找著了母親,她勢必不會再踏足京城半步。 柳軼塵未轉身,聞言卻默然了片刻,低頭典典衣襟,沉沉道:“扶老攜幼不是闖禍……‘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虧你白日還起了那半天高調,還讀《墨子》?!?/br> 他念的是《墨子(兼愛)》中的一段話。她方才只看了一頁就撂在手邊,急急作畫去了。 自己都拋在了腦后,沒想到他記得。 楊枝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柳軼塵衣袖一拂:“再者,你就不問問我上江府做什么去了?”低頭輕笑,再一次問:“你怎知我就定會葬送前程?” “大人……” “我的確上江府了?!绷W塵道:“我將金簪中的那半頁賬本交給了江范?!?/br> 楊枝臉色剎然一變,“柳敬常!”柳軼塵已揚長而去。 金簪簪梃中空,中間藏著的,是半頁賬本——說半頁其實有些夸張,不過是一小爿紙片,是當日秾煙為自證清白,讓小婢送來的。那紙片上記載著三個人名,分別為雁蕩關總兵郭林,北軍左副都督余璋,南軍輕車都尉賀天祥。俱與大將軍江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余璋乃江范親信,郭林是江范巡雁蕩關時一手提拔的,而賀天祥,則與江令籌同在國子監讀書,頗有幾分交情。 這三人,去歲一同從方濂所管的戶部支領了約莫萬兩黃金。 支領的名目都是采辦,可軍中大額采辦需報兵部批準,再由中書下令。萬兩黃金的開支,不是小數。 柳軼塵說查了邸報,并未見這么大的批令。 那么這筆錢究竟是怎么個支出去的?又是用在了何處?就不得不令人驚疑了。 是以那晚秾煙才道,柳軼塵若是見到了金簪,就不會在小小牢獄內與她羅唣了。 可柳軼塵竟然將那一頁賬本交給了江范! 這算什么?投名狀嗎? 枉她方才還擔心柳軼塵會為了區區屬下出氣而得罪了江范! 到底是她看錯了那廝! 人在宦場沉浮,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之時良多,可……她本以為,柳軼塵不是那等趨炎附勢之人。 明月灑在窗前的光華被窗格子切成了一片一片的,粉身碎骨一般。 作者有話說: 日常招手~小可愛們是都走了還是在養肥我? 第二十三章 楊枝手撐在案上,指節壓的發白。因為氣血上涌,她不覺咳出了聲,整個胸腔都在震動,劇烈地,震動。 在外摸爬滾打了這么些年,她還是絕不了一顆意氣的心。明知自身羸弱,見著倚強凌弱、以眾欺寡的,就是忍不住要出手。 見著少年時承諾的對象,就是忍不住想傾盡全力為他查案尋真。 可若是他自己都不在乎呢? 大理寺這么些年,什么沒見過?黑白早摻雜混亂,哪如她這般直白幼稚。 是她簡單了。 她以為,那樣一位高山景行、堪稱俠客的人拼死保下之人,必亦會是光風霽月之輩。 她以為,這般色正寒芒的皮囊之下,必裹著一腔浩然之氣。 她以為…… 她以為什么她以為!她算個屁! 楊枝又咳了幾聲,窗外鴉鳴陣陣,叫聲刺耳凄涼——大理寺當真是苦絕之地。 咳聲引來了室外的林嫂,她連忙進屋:“書吏快歇著吧,夜里冷,仔細著了涼?!睌v著她。 楊枝非不知好歹之人,任由她攙著走回床邊,半闔雙目歪在塌上。 林嫂一邊收拾一邊笑道:“敬常還是小時候習性,對人好就只會送吃送喝!”口氣親切自然,像在說自家幼弟。 好么?大抵是好的吧??蛇@好有幾分是出于照拂,有幾分是出于愧疚? 愧疚什么?她也太過自以為是了,柳軼塵說的對,稍微縱容她些就沒了分寸。是她自己說的,自己闖的禍自己擔,干他什么事? 可他為何要說那不算禍? 闔目想著,又聽見林嫂細碎的絮叨:“敬常這個人,面子是冷點,但心腸是熱的。有時說話硬邦邦的,要是嘔著了書吏,書吏別放在心上?!?/br> 林嫂其實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村婦,進門時瞥見楊枝臉色不太好,才說了這么一句話。 楊枝卻仍閉著目,沒有反應。 林嫂明白多說無益,遂自收了碗:“書吏早些睡吧,民婦就在外頭,有需要只管喊一聲?!痹捖?,便自往外走。 走到門邊時,忽聽見屋內傳來一句細弱的疑問:“林嫂,柳大人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如落水之人會不自覺撲騰,上岸的魚會不自覺翻躍,人心亦是如此,認定了的事有時也會反復,殘喘自欺,不死不休——就像楊枝此刻。 若他當真是阿諛之人,為何舍近求遠,放著好好的儲君不輔佐,卻寧可去投奔什么江范? 可他又為何將那頁賬本交出去? 萬兩黃金,江范的人支了會拿去做什么?他而今已是萬人之上,在那個位子,錢從來不僅僅是錢。 林嫂頓腳轉身,笑道:“書吏這么問,豈非心里已有了數?” “我正是不敢確信,才想問問嫂子?!?/br> 林嫂淺笑:“書吏寧可相信我一個才不過數面之緣的仆婦,也不相信敬常?” 楊枝道:“我與大人亦相識不過三日?!?/br> 林嫂微愕,旋即卻是一笑:“這倒是敬常為人了……書吏不曾想過,相識區區三日,敬常為何將書吏帶在身邊,毫無戒備之心?” 楊枝垂目,旋即道:“柳大人自負才高,我在他手心能翻出什么浪花來?不過有恃無恐罷了?!?/br> 林嫂笑道:“書吏這話只對了一半——敬常曾說,人世間,信之一字極難,卻偏偏是最便捷的交往方式。鄰里不用相戒,兄弟不必相防……非但人人和睦,還可將全部精力放到該放的地方去。世人總抱怨旁人戒心過重,須知這戒心俱是相互的。若要互信,總要一個人先示之以真……他說,何妨由他來做這個開端之人?” 楊枝愕了愕,須臾方道:“這話是不錯。但示人以真亦非盡是君子,真小人一樣坦坦蕩蕩的惡?!?/br> 林嫂又笑了笑,走回來,將碗擱在桌上,方道:“這本是個極長的故事。我見書吏仿佛走了困,便給書吏講個故事解解悶,可好?” “嫂子請說?!?/br> “楊書吏可曾聽說過南城巨富金家的長子金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