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18節
柳軼塵怎么會問出這么婆媽的問題? 三人仍盯著黃成,黃成只好道:“這不前幾天才招了個廚子么?大人說他魚片粥熬的不錯,八寶粥也尚可,包子雖沒老邱家的香,但味道亦差強人意。還有燒餅、蒸餅、湯餅都算得上勁道,也香的很……你們別老看著我,真是大人自己說的……我估摸著可能是才招了個廚子,大人想炫耀一下?” 大理寺已然窮酸到要炫耀廚子的地步了嗎? 楊枝愣了好半晌,聽見黃成又催促了一遍,才道:“那就魚片粥吧……” “得嘞!”黃成笑道:“我也說魚片粥,大人還拿書敲了我一下!說我就知道吃!害,還是文官好啊,受個傷就能有這待遇,我都不知道挨了多少回刀了……不說了,我任務完成了,楊書吏,好生將養著吧。薛大夫,你走不走,我送你出去?!?/br> 薛穹回頭凝望楊枝一眼,楊枝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薛穹道:“好,待我為楊書吏拔了針?!彼炱鹕?,一一為她除了針,雖明知方才黃成的話不過是誤會,卻還是比施針時更多用了十二分的小心。 拔完針,施禮告退,道:“我明日再來?!?/br> 楊枝點頭:“有勞薛大夫?!?/br> 薛黃走后,林嫂方想起一事:“楊書吏晚飯還沒吃呢,原先有官婢送了飯菜過來,我去熱熱?!?/br> “林嫂,不用忙了,我不餓?!睏钪Φ?。是真的不餓,許是仍未回過元氣來,連腸胃也怠惰了。 林嫂踟躕了一下,笑道:“那成。大人說晚些會帶餛飩回來,到時要是餓了,吃點熱騰騰的餛飩,還舒快些?!?/br> “回來?”楊枝隨口問:“大人出去了?” “是啊,酉半出門的?!绷稚┑溃骸皷|街的餛飩挑子亥時才出來,大概還要一會才能回來?!?/br> 酉半? 楊枝忽然想到什么:“他著的是公服私服?” “公服?!绷稚┑溃骸拔乙娝桶兹漳且簧沓鲩T的,怎么了?” “沒事?!睏钪πΦ溃骸半S口問問,看看白日的公事辦完了沒有……到底是因為我耽誤了不少事?!?/br> “別怪林嫂說,楊書吏你這就心事重了?!绷稚┬Φ溃骸肮履睦镉修k得完的時候,你呀,和敬常一個樣!” “敬?!笔橇W塵的字,許是方才黃成這一岔打得,讓氣氛熟絡了不少,林嫂不自覺用了日常的稱呼。 楊枝也是一笑:“林嫂教訓的是?!?/br> 然心里想的卻是另一樁事——京中衙門申正散值,柳軼塵大晚上公服出門,去了哪里,為了什么事? 思忖著,馬車中迷迷糊糊間他一句影影綽綽、不知真假的話忽然從腦中跳出來:“今日你所受的,我會替你討回來?!?/br> 楊枝呆呆望向窗戶,那里糊著窗紙,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白茫之上有隱約的樹影,似隨手潑的墨洇開了,一如此刻她不受控制洇開的心緒。 作者有話說: 柳子:敢動我的人,找死。 也點個魚片粥喝,快樂~ 第二十一章 林嫂打了水來幫她洗漱,洗畢她歪在塌邊靠著,許是白日睡多了,晚間反而走了困,好在這屋子原是龔岳的,雖不常來住,但布置卻十分講究,尤其那書籍文物倒是擺了滿架。 林嫂收拾妥當,見她沒什么需要,便退到了外間。楊枝左右無事,隨手自架上取了本書下來,信手翻到其中一頁。 “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曰:若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此天下之害也。又與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與今人之賤人,執其兵刃毒藥水火,以交相虧賊,此又天下之害也……” 是《墨子》中的一篇,她幼時讀過。 她雖前后進學不過三載,但學業進益極快,后又有薛穹幫扶,學業可謂是一日千里,莫說嘉安王府,在京中勛貴的幾個孩子中都是佼佼者。 雖不敢在人前多表現,但人后總是尋摸了各樣的書來看。 彼時尚在半通不通的年紀,囫圇記下了不少篇章,卻不解其意。后來年歲漸長,又經歷那些事,才漸漸明白,這簡單詞句背后的刀光劍影、人心鬼蜮。 可人心本不該如此,不是嗎? 窗外的月亮更明了,樹上傳來兩聲鴉鳴。 人說大理寺鳥雀不敢棲,也不盡然,烏鴉這等食腐而生的鳥類,便最是喜歡棲居在大理寺這般陰森之地。 她是烏鴉,柳軼塵亦是烏鴉。 烏鴉——她忽然想到什么,鋪開一張宣紙,懸腕疾走,外屋響起腳步聲也未覺。 直到筆下完工,才松了口氣般,輕咳兩聲,撂了筆,凝眉仔細端詳。 在門邊候了許久的人這才開了口:“畫的不錯,日后大理寺沒活了,還能上道觀給人畫符?!?/br> 楊枝被嚇了一跳,轉身:“柳、柳大人……”因為疾轉,原本虛弱的身子不由晃了一晃。 柳軼塵眉心一皺,下意識伸出手去,見她扶案站穩,又迅速收了手,背到身后:“毛毛躁躁,挨了頓打也不見穩重點……” “大人,我又不是因為不穩重才挨得打?!睏钪ο肫鹚讲诺摹肮懋嫹币徽f,難得硬氣地咕噥了一句。 “會頂嘴,看樣子力氣回來了?!绷W塵道,移步過來,將手中提著的一個竹筐放到了她身后的圓桌上。 “大人,白日那倚翠閣掌柜的兒子說……”楊枝看著面前的畫,想起什么,連忙道。 “林嫂說你還沒吃晚飯……還沒涼,吃點吧?!绷W塵不等她說完,自從竹筐中取出碗筷,登時,滿屋飄起餛飩的鮮香。 楊枝喉頭下意識動了一下,卻仍堅持道:“白日我得了點線索……” 柳軼塵指指面前的碗:“先吃飯?!?/br> “大人……” “大理寺每日的案卷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先吃飯?!绷W塵敲敲桌面,見她不動,又補道:“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人,一時熱血容易,一世堅持卻難。大理寺積案成山,不稀罕你一時的熱血,要的是你每日細流穿石般的堅持。古項橐七歲為圣人師,三國曹沖六歲稱象,卻不見光耀星河、佳作流芳,你道是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他們啊……”柳軼塵為她擺好筷子,招招手,再一次示意她坐下:“……死得早?!?/br> “……” “要堅持得有一副好身板?!绷W塵道:“無論是破jian發伏,還是行善積德,乃至為禍一方,抑或……”掀起眼皮覷了她一眼:“為著心里的一點小九九,都得身強體健,才能鍥而不舍,朽木……”唇邊蕩起一點笑,語氣也減緩減重,仿佛格外強調:“……終折。否則非但好人做不成,就連當壞人也只能落了個下流?!?/br> 你才下流,你全家都下流。 楊枝在他提及“心里的一點小九九”時,已心虛地坐了下來,待他說完,干脆執起湯匙,舀了一個飽滿的餛飩,送入口中。 餛飩皮薄陷滿,rou質鮮滑,一口下去,楊枝感覺自己滿肚子的饞蟲都蠕動了起來。 大理寺東街有一爿小夜市,宋老拐家的餛飩是出了名的香。每日亥時出來,子時不到就收了攤。楊枝先前來好幾回,都撲了個空。 這鮮香!這滑膩!這柔韌!這飽滿! 定是宋老拐家的無疑! 楊枝趕緊又舀了一個送入嘴中。 柳軼塵見她模樣,輕輕一笑,食指輕扣桌面:“還有小菜?!彼鐑蓷l街下了馬車,在東街夜市轉了一圈,不光是餛飩,還一并買了幾樣小菜零嘴。 楊枝不和他客氣,立刻從善如流地伸出箸去,夾到一塊鴨脯,忽然回過神來:“大人你剛是不是罵我朽木了?” 柳軼塵正撿起她撂在一旁的書看,一點笑隱在那墨香之后:“總算你沒讓那姓江的踢著腦袋!” “大人你怎么老罵人啊……”那鴨脯想是吊爐烤出來的,外皮金黃酥脆,一口下去,齒頰俱是鮮香。 楊枝囫圇回了一句,十分的埋怨讓那餛飩鮮去了五分,又讓那鴨子香去了三分,最后留下的兩分,成了點撒嬌的尾影。 纏纏繞繞,似一片羽毛,在柳軼塵耳廓上打著圈。 柳軼塵對著那一頁書,半晌也未看進去半個字。 楊枝雖“埋怨”了一句,心中卻十分豁達——朽木就朽木,好吃好喝伺候著,爛泥都行,別說是爛木頭? 柳軼塵躲在那書后,良久方故作輕松地笑了一聲:“我幾時罵過別人?” 又一片鴨脯入口,楊枝的腦子也轉地慢了,隨口應道:“我才跟了你三日,飛蟲走獸朽木都領了個遍,就差個頑石了……黃捕頭跟在你身邊這么些年,肯定沒少挨罵?!?/br> “黃成?”柳軼塵輕笑:“我從不罵她……高山流水,她聽不懂?!?/br> “這么說我還成了大人的知音咯?”楊枝忍不住白眼:“屬下是不是得謝謝大人賞識?” “客氣什么……”柳軼塵笑,放下書。明月益發亮了,將她整張臉照的白如清曇,一剎那肆意綻放開來。 許是這月色惑人,一向自持的他竟不自覺伸出了手,反應過來時已逾了安全的邊界,見她正抬起臉來,抽回來又露了形跡,近乎急慌地將握著的書掉了只手,借著那本再老成不過的《墨子》,掩飾性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敲。 已是他能容許自己輕浮的極限。 “大人!”楊枝莫名挨了一下,雖不過蜻蜓點水,仍忍不住輕呼出聲。 “頑石輪不到你?!绷W塵笑,嗓音微?。骸澳銢]打聽過本官外號叫什么?” 石頭僧——白日江令籌才說過的。說他無父無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 朽木頑石。 楊枝垂下眼,心叫夜風掀起了一個角。 作者有話說: 朽木頑石也算一對啦,借用一下《紅樓夢》里的木石前盟~ 這篇文架的很空,很多東西都是私設,希望不會影響大家看文的心情~ 第二十二章 (小修) 楊枝吃著飯,柳軼塵撿過她方才的畫來,仔細端詳一二,道:“功法尚可,只是走筆浮躁了些?!?/br> 浮躁? 那不是我一顆拳拳報效之心?迂闊! 楊枝腹誹著,將鴨rou嚼地格外帶勁,連應都懶怠應他一聲。 我可是太傅薛弼教出來的,你算老幾? 哦,你是進士出身,那姑且算你個老……二百五吧。 楊枝心內罵著,不覺笑出了聲。 柳軼塵轉目:“又在腹誹什么?” 我不是我沒有你瞎說!楊枝餛飩塞了滿嘴,口不能言,只能咕噥兩聲,雙目瞪的滾圓,像一只死不瞑目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