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體會過心如死灰嗎? 那是濃烈的黑暗,你無法從中找到一絲光影;是深沉的絕望,你再看不見任何曙光,你的前路是一片虛無的斷崖。 艾爾伯塔的擁抱再如何溫暖,于安苒而言都是通往地獄的入口,但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跑了這么多年,艾爾伯塔就是無法理解她的心,在傳統面前她只能是異類,抵抗不了過于深根蒂固的傳統。她經常在心底埋怨自己的人魚母親,但她再如何不滿都恨不了艾爾伯塔。 艾爾伯塔是她的母親,也是族長呀。 或者對母親來說,放她在外面游蕩那么多年已是她能給予自己最大的寬容及溺愛。 一直以來,安苒都認為體諒是消解矛盾與不滿最好的方式,不論是身而為人或是帶著記憶轉生為人魚的她在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時都是這樣化解自己鬱悶的心情的。 母親也有自己的難處。她從未參與過族內的議事,或許母親也曾因為她的事受到諸多非議。 安苒輕聲嘆息,她幾乎想放棄自己。 如果她乖乖回去能化解母親的煩憂,那也不是件太糟的事—— 突然一聲悠長急躁的低鳴環繞著人魚群,安苒倏然抬頭,在深遂的海藍中瞥見黑白相間的身影,她幾乎在聽見聲音的第一時間就與他連結上腦波。在決定接受事實后她的情緒已經平淡如水,可對方傳達過來的情緒始料未及地濃烈,她在感受到一股不屬于自己的不捨及憐惜后哭了出來。 「不準放棄自己,安苒?!?/br> 她聽見戴爾瑪這么說。 虎鯨以她從未見過的速度衝向人魚群,侍衛們低吼著將銳利的長茅往他身上刺,唯有一隻茅擦過他墨黑的背部,龐大卻靈活的虎鯨躲過大部分的攻擊,撞翻訓練有素的侍衛,來到艾爾伯塔面前。 艾爾伯塔直挺挺地停留在原處,優雅而又淡然。 「戴爾瑪,不要!」她連忙衝上前擋在艾爾伯塔與戴爾瑪中間,「別傷害我的母親!」 「我從未見過哪個母親會逼迫自己的兒女下地獄?!?/br> 戴爾瑪的情緒過于強烈,他的怒火在她的腦中炸裂,幾乎灼蝕了她的理智線。然而屬于虎鯨的語言在其馀人魚耳中只是無意議的鳴叫聲,只有與他有腦波連結的安苒懂得他的意思,而這使得周圍的人魚侍衛更加焦躁。 安苒察覺艾爾伯塔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但她沒敢回望。 「退下?!拱瑺柌暰€溫和但語氣強硬,安苒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腦袋。艾爾伯塔掃視環繞自己的侍衛,看了她一眼,視線最后在虎鯨的身上落下?!赶嘈呕ⅥL先生不會無緣無故地攻擊我們?;ⅥL先生,請問有甚么事嗎?」 語言系統不同,剎那間他們陷入一陣靜默。她雖然不懂虎鯨的語言系統,但戴爾瑪可以藉由讀取她的腦波得知對方的意思,可當她想將虎鯨的回應翻譯給艾爾伯塔時,她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因為戴爾瑪說:我來帶她走。 幸好靜默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智者隨著虎鯨游來的方向出現在他們面前。除了安苒之外的所有人魚都對智者行禮,連艾爾伯塔也極其鄭重地向他頷首。 「許久不見了,智者大人。您怎么會來這里?」 龜爺爺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艾爾伯塔的問題,他看了看戴爾瑪與安苒,嘆了一口氣。 「艾爾伯塔,凡事都能有討論空間,一味的逼迫只會讓朵瑞絲越逃越遠?!?/br> 「智者大人,我并沒有逼迫她,您也知道這是人魚一族幾萬年以來的傳統,從來沒有人對傳統提出任何異議?!拱瑺柌o奈地嘆氣,「她既然是人魚就該與人魚一起待在部落里,不能整天與其他種族待在一起,這樣太危險?!?/br> 「艾爾伯塔,你面前的這位虎鯨可不會讓你女兒受到任何傷害?!估虾}數穆曇綦m略顯沙啞卻不失威嚴,他道:「他深愛著你的女兒,他們也將締結盟約?!?/br> 剎那間彷彿整片海域都安靜了,炙熱的陽光都無法照熱突然凍結的氛圍。安苒倏然抬頭看向戴爾瑪,后者仍然沉穩地隨著細微的海流在原處緩緩游動尾鰭,而他傳來的情緒既溫和又炙熱。 「你在搞甚么?」艾爾伯塔還未開口,她已抖著聲音率先發難?!竸e鬧了!你想要這輩子都跟我糾纏不清嗎?你想一輩子都無法再找其他對象嗎?我可不是虎鯨!」安苒摀著臉哭泣道:「夠了!戴爾瑪!你走吧,別再纏著我?!?/br> 「我不會走,安苒?!勾鳡柆數乃枷朐僖淮瓮高^腦波傳送到她的大腦里,她聽見大虎鯨無奈又彷彿看透一切的嘆息?!改氵€不明白嗎?十七年前,還是人類的你和我相遇的那一刻,我們就注定了糾纏不清,不管有沒有締結盟約,我都放不下你?!?/br> 「可我不想拖累你!」她哭吼著,「你這個笨蛋怎么就是不懂!」 他們的爭吵在外人來看像是她的獨角戲,沒人知道他們的情緒相互糾纏影響,他們在彼此的腦海里烙印相互撕扯的痕跡。 「盟約……并不是如此簡單就能締結的,你們必須真心相愛,且成功締結后將會同生共死,若是有一方背叛,那背叛的那方將會死去,這是詛咒?!拱瑺柌p柔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況且,他是虎鯨,虎鯨沒有如此強烈的情緒能力,他們不明白何謂愛,你們無法締結盟約?!?/br> 「艾爾伯塔,何不讓他們試試看?」龜爺爺道:「既然你認為他們無法締結,那讓他們試試也無妨,也可以讓他們死了這條心?!?/br> 艾爾伯塔最終答應讓他們試著締結盟約,而她看著安苒跟在戴爾瑪旁邊離去時,帶著些許無奈的漂亮眼睛一直盯在安苒身上,導致她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就速速離開。戴爾瑪輕車熟路地帶她來到一處無人荒島邊,據說荒島上住了個賽壬女巫,可以替他們締結盟約。 「我還想說你這陣子怎么都不在,原來是找女巫去了?!顾财沧?,一臉無奈:「你就這么篤定我肯跟你來締結盟約?」 「你若是不肯去,我就請女巫過來?!勾鳡柆數氐?,語氣中頗有些不容回絕的氣勢?!肝艺f過,不會讓你回部落的?!?/br> 「但這個盟約又不會締結成功?!拱曹郯杨^撇開,碎念道,「來也是白來?!?/br> 「你為甚么這么篤定不會成功?」戴爾瑪瞥了她一眼,問道:「你不愛我?」 「不?!顾粗h處若有所思,全然沒注意到看似穩重但心思深沉的虎鯨突然扔給她這么一句試探誘/拐題?!肝耶斎粣邸巩斔l現自己無意間被拐了一波時已經來不及收回了,大虎鯨發出一聲類似輕哼的滿足聲。 女巫看起來有些年紀了,雖然仍舊貌美卻能從她眼尾看出滄桑及細微的紋路。當她知道一條人魚及一頭虎鯨想締結盟約時,幾乎掩飾不了滿臉的荒謬與傻眼,但她仍然用一種看好戲的態度替他們施了盟約的咒術。 安苒與戴爾瑪分別喝下了帶有對方血液的盟約藥水,她突然一陣心跳加速,而后便是沁入全身的暖意與渾身力氣皆被抽乾的無力感。盟約的締結很耗神,若不是著急著想知道盟約有沒有成功,安苒覺得自己會在女巫家中直接昏迷——她的確已接近昏迷邊緣,但在看見自己的右手腕隱隱浮現一層紅色的圖騰后直接清醒了。 戴爾瑪的右邊胸鰭也有個同樣的圖騰,而他倆身上的圖騰過沒多久就消失了,像是融進了他們自己的身體里。 安苒困惑地看向女巫,卻看見女巫眼中的復雜及驚愕。 「呃,請問結果是?」 「締結成功?!?/br> 戴爾瑪一點反應都沒有,像是早就預測到這個結果??伤龔念^到尾都不認為會締結成功,于是她驚愕地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女巫再度開口。 「對彼此的愛意若是不對等,在締約的過程中,被愛比較少的那方將會承受更多的痛楚*?!古讍柕溃骸改銈?,不痛嗎?」 她搖搖頭。 「事實上,我連會締結成功都沒想到?!?/br> 女巫突然大笑出聲,尖銳的嗓音響徹云霄。 「又是跨物種的愛情……這個世界到底要怎么捉弄人才甘心?!顾蝗簧锨?,輕輕掐住安苒的下頷。 「你們可得忍住啊,這可是一生一次的愛,至死不渝?!?/br> 女巫尖細的指爪劃過她細嫩的面頰,當她大笑著展翅高飛時,安苒彷彿聽見藏在大笑里的一絲哽咽。 安苒與戴爾瑪對視了好一會兒,她率先打破了沉默,露出許久以來未曾顯露的笑。 「我以為,我的愛已經足夠深沉?!?/br> 「我有感受到些微痛楚?!勾鳡柆數统恋纳ひ魝鬟M她的腦里,而她發現他竟然在笑?!高@十七年間累積起來的情感真是超乎想像?!?/br> 安苒又哭了出來,只不過這次她是笑著的。 「但要委屈你啦,從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去找其他虎鯨繁衍后代了?!?/br> 「重新遇到你以后,我就沒有這個打算了?!勾鳡柆斕蛄颂蛩?裸的腰腹及下身,她抖了抖,瞋了他一眼。 「我愛你,至死不渝?!?/br>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