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46節
說是聘禮,其實就是戰敗后的賠款,大周當然是欣然笑納了。大雁送往有和親人選的人家,質子的妻兒送去京郊和他團聚——因貿然頂替國主身份,以欺君之罪圈禁在近郊的一座皇莊。 女帝令內庫出錢,擺了一場表彰的宴會,宴請被選中的人家和百官宗親。至于他們來的高不高興那就不在女帝的考慮范圍了。 有流放宗親的前車之鑒,其他人還是乖巧的來了。 宴飲過半,女帝提到周平伯上奏的慈母書,平和道:“周平伯夫婦何在???” “臣在?!敝芷讲畱饝鹁ぞさ仄鹕?生怕被殺雞儆猴。不由后悔起自己的沖動,兒子只是兒子,哪里有自己重要? 周平伯夫人強撐膽子跟著站起來。 “遙想當年,先太后也曾對先帝哭訴國祚傳承,如今想來,恍如昨日?!迸鄹袘训目谖?,夸贊周平伯夫人,“你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妻子,不必緊張?!?/br> 周平伯夫人頓時放松許多,再一禮:“本是妾分內之事,平白得圣人夸贊,慚愧慚愧?!?/br> 女帝問:“朕觀你書中自言,獨子和親報國不悲,家族無后才悲,可是如此?” 周平伯夫人想起早死的阿姊和孤苦無依的周明芹,挺起身大義凜然道:“和親是國家大義,我雖為后宅婦人,也知曉國安才家安,妾失一子換得邊疆安定,將士不必浴血,這是多么大的功德?!?/br> “唔,”女帝不置可否,又問周平伯:“周卿也是這般想的?” “為國盡忠是臣子責任,也是臣祖輩的榮耀?!蹦强墒撬ㄒ坏膬鹤?,周平伯咽下喉頭老血,只能恨質子無用,堂堂男子竟能被meimei掀下桌,奪了大位。 “不錯,是忠臣之家啊?!迸埸c頭,“既然你們二人都無異議,上此書作何???” 周平伯本意是想賣賣可憐,求女帝看在祖輩的功勞上改變主意,當著眾人的面可不敢這么說。還沒等他組織好語言,周平伯夫人大著膽子先一步開口:“妾除開一子外還有九女,長女尤為出彩。妾斗膽懇請圣人準許周氏明芹繼承家業,以免家業離散?!?/br> 旁觀的姬羲元放下心,周明芹擔心姨母不能成事,事先請求她為周平伯夫人敲邊鼓,現在看來不用了。 女帝笑道:“這確實是朕的疏忽,就按你所說,勿論女男,長女承爵吧?!?/br> 旁邊攤開紙墨準備擬旨的中書舍人王施雨遲疑道:“陛下是只賜周氏,還是……” 女帝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擺手道:“王卿兢兢業業數十載,朕豈能忍心他家祠斷絕。朕一言當如律法,告知天下?!?/br> 王施雨喜笑顏開,俯首拜:“陛下澤被天下,妾等拜服?!?/br> * 翰林院的書籍整理告一段落,編篡的《黃帝論》初稿已成,交由女帝審核。一直連軸轉的姬姝可算是舒坦兩天,繁忙的工作讓她沒空總是沉浸在喪母的悲傷中,兩年過去,現在她會思念母親,不再痛徹心扉。 正帶人整理新送來的新衣的吳嫗轉頭就見自家二公主難得早早地回灼華宮。 吳嫗是清河郡主的奶媽,為照顧姬姝入宮做了內宮女官,姬姝很是親近她,說話也就不像其他宮人一樣小心翼翼,笑語晏晏:“公主難得早歸,快來看看這留仙裙如何?剛好搭著前幾日陛下賞賜的發冠?!?/br> 廣袖罩衫拖擺至地,四角綴十二鈴,行之隨步叮當作響。莊重雍容,少有的手藝。 吳嫗也不管姬姝有沒有回答,自顧自擺弄道:“這顏色好,抬膚色。鞋得再綴顆東珠才好看,先前娘子賜下的一匣子放在公主府沒帶進來,記得庫里似乎還有去年陛下賞賜的東珠?!闭f著人又出去尋東珠了。 姬姝長嘆一氣,拿起桌案上的名冊,斜斜靠在榻上捧讀。 第一頁,蕭氏七郎,姓名家資容貌人際關系一應俱全。 第二頁,崔氏十三郎第三頁,鄭氏九郎…… 連翻十幾頁,全是熟人,陳宣也在其中。 倒著翻了兩頁,是今年進士科和明經科的及第學子。 把冊子隨手一扔,預備去吃點東西填填肚子,礙于絕佳的視力,姬姝余光瞥見了展開的冊子上的名字。 等姬姝吃完漱口擦手,吳嫗捧著請帖進來。 “公主可是看過名冊了?娘子派人送了請帖來,讓公主看著寫?!眳菋炑劢堑男y很深,笑容很溫暖。 姬姝指著名冊向吳嫗抱怨道:“快看看這都是什么呀?阿耶真是越發沒事干了,給我送來這么個東西,孝期都沒過呢?!?/br> 說的是已經官復原職的謝祭酒,將國子監的學子扒拉個遍,想從中找個女婿。 吳嫗把請帖放下,拿起摔在軟塌上的名冊翻了翻,頓時笑了,“公主該高興才是。這是謝家郎主記掛公主。冊子里頭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得見的,謝家是下了真功夫的?!?/br> “哪里就這么著急了,不結婚才逍遙?!奔ф鴧菋炞?,靠在她腿上,“我現在閑了就去幫著長姊做事,心里是輕松的。不像阿娘,看似閑暇,實則熬干了心血。那請帖又是阿耶送來的吧,他剛守過一年妻孝沒多久,就迫不及待開始參加各種宴會,特地還發來請我一起去,美名其曰相看夫婿?!?/br> 抱怨一通。 “帝女三人,唯有公主還未定親,謝家郎主雖沒有名分,但到底是生父,難免cao心?!眳菋灴偸钦f謝祭酒的好話,在她看來,清河郡主的夫婿已是難得一見的好男人了。 姬姝將臉埋在吳嫗懷里,“我看他就是怕我久久不成親,耽誤了他好學生小皇子的婚事,他將小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誰不夸他是好老師。我不想聽這些,我姓姬,與他無瓜葛?!?/br> 她幼時經常去謝府小住,多是清河郡主教導,謝祭酒來抱一抱哄一哄就當盡了阿耶職責。 “我的小公主喲?!眳菋灪Σ黹_話題,撫開姬姝臉頰上的鬢發,摟著她取笑道:“若是叫外人看見了公主這幅坐沒坐相的樣子,怕是眼珠子都驚掉了?!?/br> 姬姝手指圈著自己的頭發玩,笑道:“外人才看不見呢?!?/br> 姬姝打小養得精細,一頭青絲烏黑柔亮,吳嫗解了她發髻上的釵環,免得戳到她自己。 吳嫗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覺得自家公主順心順眼得不得了,笑道:“有些話娘子不好問,奴婢卻是好出口的。有些東西陛下日理萬機,長善公主年輕,難免顧全不到,而在謝祭酒眼里這郎君啊只要才貌品行過得去,就沒什么區別,官職地位不過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兒??扇诵倪€是不一樣的,差著一點兒就不知道多少委屈。公主可得好好選一選?!?/br> 姬姝敷衍應答:“不喜歡不搭理私下換了人陪著就是,誰能給我委屈受呢?” 那珠兒總是說,這是嬌寵太過的緣故,沒受過委屈便受不得委屈。 “噯,”吳嫗眼神悠遠,像是看見了久遠的從前,“這就和公主從前養在謝府的貓兒一樣,當初那貓兒被謝八郎扔池里淹死了,公主哭了半個時辰,一天沒吃喝,郁郁不樂??ぶ魍黹g知道了,連夜把謝八郎叫來與公主致歉??晒鬟€是傷心,第二日八郎的母親再帶著他來賠罪,公主當時是怎么說的?” ——叔母你帶著八弟回去吧。我今天就是把八弟打死在這兒又能如何呢?阿娘那我會去說的,不必八弟受罰,怪不好聽的。 姬姝想起當時的場景,叔母尷尬極了,八弟也無措的跪著。最后清河郡主抬手讓人出去了。 長兄尋摸了只毛色同樣雪白、更漂亮、還有一雙鴛鴦眼的小貓來,可她沒要,有些東西還是不一樣。十來年間她再也沒親近過八弟,總是記著那只雪白靈動的模樣,八弟后來懂事很多,她也喜歡不起來。 “世上的東西但凡有的、能得的,公主都唾手可得??墒前?,傷心就是傷心了,有些東西它還是不一樣的。就和公主再沒有養貓一樣?!眳菋炑劾锒嗔撕芏鄸|西,姬姝看不清楚,只知道她傷心了。 有些事還未曾經歷過是很難共情的,姬姝無法安慰。 “說遠了,公主可別被奴婢帶偏了?!眳菋炗眯浣遣吝^眼角,其實沒有淚水,但是還會覺得很苦,“奴婢希望公主灑脫些,哪怕多情也沒關系,風流些也好?!?/br> “嗯……有圣人和長姊在沒人敢對不起我的,自記事起基本上都是我橫著走?!奔ф瓕嵲拰嵳f,對得起天地良心。 吳嫗被她的話逗笑了:“公主說的是,反正公主以后是出宮建府的,養三五個美郎君也是美事?!?/br> 這下子輪到姬姝扯開話題了,“那一沓請帖里都是些什么?” 吳嫗道:“多是喜事,有一張是謝祭酒做東請儒學大家的茶會,算不上宴會,公主可要去?” 儒學啊,姬姝來了興致。 聽說《竹書紀年》賣得不錯,不知道謝祭酒聽說沒有? 這可是少有的機會,她送一本去,和他們一起談論談論啊。 儒家的東西老生常談幾百年了,搞點新鮮的,吵一吵。 作者有話說:《黃帝論》更是虛構啦。 第74章 再現端倪 按照請帖的時日,姬姝穿著新做的留仙裙,駕臨謝府。 謝家儒學世家,來往的儒生也是同等的高門子弟。 其中有十數年未出山的名士崔梓。 一朝露面,引得眾人矚目,再一看身邊隨著三五出色后輩,紛紛了然。 “十年未聞崔公語,再見已白首啊?!庇懈锌?。 “人生在世再灑脫者,也不能棄子弟于不顧啊。原以為崔公已成山中仙,現在看來,仙人也不能褪紅塵啊?!庇姓{侃者。 崔梓一概笑納之,施施然坐下,正是姬姝左手側的位置。 跟著坐下的學生中有一人男生女相,肌膚賽雪,白到了姬姝一望即知對方有病的程度。而且,樣貌似乎有些眼熟。 姬姝收回視線,專注聽謝祭酒講述規則。 這一場茶會,玩的是曲水流“書”。 每人壓上一本書,并不只限于儒學著作。書放在木托上,隨水流到誰面前,那人不可翻開書籍就要說出個二三來。等閑的歪理在儒學大家面前可是過不去的。 姬姝命侍女送去《竹書紀年》,收書的書童認不出,只當是什么孤本收起來。 第一本書順水而下,沿著彎彎曲曲的水流勉強拐了三個彎,停在蕭氏老者面前,他信手拿起,將書名展示在眾人眼底:《論語》。 老者笑:“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我等閑居無事,相聚在謝祭酒的家中,怡然自得,悠閑自在。難道不符合君子的心境么?” 他青年入仕,三年就掛印而去,不為仕途不順郁郁,在家中鉆研詩書,始終自得其樂。多年過去在士林中名聲不小,很是符合。 眾人紛紛表示認可。 書童接過老者手中《論語》,在托盤上重新蓋上新書,輕輕推送木托盤。 晃晃悠悠走了兩道,落到崔梓斜邊上,對著他的學生。 崔梓指著那個學生笑道:“可見此書與我無緣,就讓孩子來吧。子青撿起來看看?!?/br> 姬姝猛然想起,從前是有那么一個名子青,體弱多病長得好的人,可他不是被長姊送去鐘山書院了么? 被師長換做子青的貌美郎君伸手拿書,手背上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 翻過來一看,是《春秋公羊傳》。 他笑道:“松柏之下,其草不殖。弟子隨老師一路自鐘山到鼎都,旁人一看弟子身邊的是名士崔公,再無人過問弟子的姓名,時至今日,遇見的人何止數百,都只喚我‘崔公弟子’,老師的盛名太過,完全蓋住弟子,做弟子的雖然受益良多,但也難以突破‘崔公弟子’的稱呼,這樣算得上是茂密的松柏下小草無法繁殖生長吧?!?/br> 眾人紛紛樂了,“那可要好好問一問你的姓名啦,扶持一下艱難生長的小草?!?/br> 楊子青站起身大大方方向周圍一拱手,“弟子姓楊,名子青,原是鐘山書院的學子,幸得老師看重,才能得見諸君?!?/br> 楊氏一案過去還不到十五年,姬姝有所耳聞的事,在場的人只會更清楚。即使不明白崔梓的想法,也不會落他面子,樂呵呵地請楊子青坐下,并未問及籍貫。 第三本書開始流轉,晃晃悠悠落在主家面前,謝祭酒掀開一愣,竟是《竹書紀年》。謝氏藏書中有,謝祭酒也看過,然而誰會帶到這來。許是父女之間多少有些了解,他抬眼向姬姝看去,微微蹙眉。 三年孝期未過,姬姝未免穿的太鮮亮了,實在不像是為人女兒的樣子。 這本書并非所有人都有緣得見,但有存留的人也不是沒有,不少人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饒是謝祭酒學養深厚,一時間也沒能從腦子里翻出《竹書紀年》中合適公之于眾的內容,他當時草草翻看一遍就被父親斥責,記下的都是“舜殺堯、禹殺舜、啟殺益?!?、“伊尹殺商王太甲”此類震撼人心的內容。 蕭氏老者也曾粗略讀過,當即面露不喜,破口大罵:“此等辱沒先人圣王的邪說,誰人拿出來的?” 姬姝落落大方一笑,欣然道:“這是我近日無意間獲得的書,很是新奇,特地帶來與諸君分享。蕭翁不愿讀,自有人樂意,上古之事你我都無緣得見,不同的意見怎么能輕易定論為邪說?” 老者礙于姬姝的身份,嘿然不語。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非常不贊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