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臺北中山區，天空本就陰雨綿綿，此時顯得更加晦暗不明，充滿莫名的滯悶感。

    哲史正打算撐傘，赫然發覺自己走得太匆忙，失手犯下雨天常見的失誤。

    （不妙，我把傘忘在車上了?。?/br>
    公車已經走遠，自己也不可能馬上回去拿，哲史對著騎樓外的雨點發愁。

    （連續搞丟兩把雨傘，還真是難為情。）

    尋訪劍潭古寺的那天，意識朦朧的哲史聽到sao動聲，睜眼才發現自己躺在室內的長板凳上。

    根據廟方人員說法，他突然在古寺外面昏倒，是路過香客把人扛進廟里求救，幸好在討論要不要叫救護車的階段就醒來了。

    然而──當哲史試圖打聽消息，詢問廟方人員是否看見一名留著長發，身穿白色旗袍的年輕女子，大家都不知道是誰。

    在場所有人一致表示，當時哲史身邊完全沒有人，就是毫無預兆地往前撲倒，緊接著昏迷不醒。

    難不成自己真的撞鬼了？哲史怎么也想不透箇中道理，只能謝謝廟方人員跟香客的關心，懷抱著各種疑問離開古寺。

    （我看到的那些東西，全都只是白日夢嗎？）

    重現往日風采的劍潭古寺，身手不凡的旗袍美人，以及那隻說謊欺騙自己，能夠變身成龍怪的紅蛇……

    所有一切都是自己親眼所見，如今卻沒有辦法可以證明，這個事實讓哲史感到挫折。

    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有哲史原本想借給女子的雨傘，至今沒有在古寺境內尋獲。

    如果那天的經歷是一場夢，雨傘理應掉落在自己身邊，事后哲史完全找不到，問人也都說沒看見，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留在原地苦惱也沒用。）

    遺失在古寺的雨傘，搞不好落在那個不為人知，僅存于空想的劍潭幻境──哲史這樣安慰自己，趕緊去買了把新的，可惜撐不到幾天又搞丟。

    對自己的粗心感到無奈，哲史踏出騎樓的遮蔽范圍，隻身在細雨中漫步。

    （終于到了，就是這里吧。）

    抵達文獻當中記載，原本是劍潭古寺的舊址，如今剩下一塊刻有「劍潭舊址」的石碑，此外毫無特別之處。

    哲史在原地停留片刻，才繼續走訪下一個地點，那座曾經被稱作「明治橋」的中山橋。

    （想要找到那個人，果然沒那么容易……）

    哲史之所以造訪劍潭，就是為了尋找在古寺偶遇，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

    可惜他沿途經過基隆河畔，甚至連土地公廟也去了，全程沒有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影，一無所獲地抵達中山橋。

    哲史走近橋邊欄桿，往下俯瞰川流不息的基隆河，不免覺得悵然若失。

    （真的沒辦法再見面了嗎？）

    自己隱約記得，那天紅蛇奪走了某種東西，他才會陷入昏迷狀態……奇怪的是清醒之時，身體竟然完全沒有異狀。

    失去意識的期間，是否受到什么幫助呢？畢竟哲史最后看見的，是那名女子憂心忡忡的模樣，很難想像對方會袖手旁觀。

    （要是有那么一天，能夠得知真相就好了。）

    在此之前，哲史從未真正相信過，所謂的命中注定。

    直到他親眼目睹，一汪河水以翻江倒海之勢，襲向那名身穿旗袍的女子。

    急促的心跳、無法轉移的視線、脫口而出的話語……包括自己看到對方平安無事，才稍微松了口氣，所有證據都指向一個答案。

    自己就是無法忘懷，彷彿蝴蝶被花所吸引，思念著一位素昧平生，如幻似真的女子。

    「──咦？」

    曾幾何時，雨滴不再打到身上，連周圍都變得靜謐無比。

    困惑的哲史抬起頭，驚覺自己朝思暮想的她，此時竟然站在身旁，為他撐起理應遺失的雨傘。

    「是你……！」

    當他們對上目光，一陣狂風席捲而過，不僅驅散雨水，也將話語吹得破碎。

    哲史試圖忍住衝動，還是不敵自然的力量，出于本能閉上眼睛……

    當他再次睜眼，女子早已消失無蹤，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剛剛是幻影，還是我的錯覺？）

    心生疑問的同時，視線旋即被掉落在橋上，造型眼熟的雨傘所吸引。

    哲史微彎下腰，從地面拾起傘查看，正是自己遺失在劍潭古寺的那把。

    （……真是被打敗了……）

    世上有許多事情，自己仍然是毫無頭緒，更或許窮盡短暫的一生，最終也無緣釐清真相。

    不過，就像以為失去的雨傘，竟然回到身邊一樣──所謂怪力亂神之事，什么都有可能在不經意間，打破人類所熟知的常理。

    儘管不曉得往后將會如何，只要自己持續追尋下去，總是能更加貼近理想吧？

    哲史用兩手撐開雨傘，無懼迎面而來的風雨，將傘柄緊緊握在手中，凝視基隆河水往遠處流去。

    ※※※

    紅蛇從古寺解脫的那天，毫不猶豫回到了劍潭，以龍身降臨夜半無人的基隆河畔。

    映入眼簾的一切，堪稱面目全非──熟悉的古寺已經搬遷，神社也變成陌生的建筑，再加上人類為了整治河川，執行一項名為截彎取直的工程，大幅度改變基隆河原本的流向與地貌。

    自己身為妖怪，深知生命與世間同樣無常，歷經將近五十年對外隔絕的生活，各種改變仍給紅蛇帶來不小的衝擊。

    （要是晚一點來這里，地貌的改變只會更多。）

    話雖如此，紅蛇對于間接讓自己脫離苦海，那位以傘作為武器的女子，依舊無法產生好感。

    女子固然沒有表明真身，自己從味道就能判斷出來，她不但是強大的異能者，更繼承了非人之物的血脈，隸屬于名為異種人的特殊族群。

    劍潭如今已是異種人的地盤，以前的祂大概不惜一戰，也想從外來者手中奪回龍脈，可惜現在沒有那樣的熱情。

    （反正事到如今，怎樣都無所謂。）

    紅蛇失去原本修行的巢xue，數年來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封印之地，早就沒有能夠失去的東西。

    至于自己唯一眷戀的，被人類稱作劍潭詩魂的女鬼，考慮到祂們分開這么多年，對方恐怕都投胎轉世了。

    （呵……自始至終無法放下的，就只有本座而已。）

    自己其實也知道，無論花費多少歲月，終其一生都無法撼動女鬼的想法。

    紅蛇深愛著的，就是那樣堅貞不渝的她，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即使這樣，本座也還是──）

    紅蛇仰望天空之時，冷不防聽見有人吟詠詩詞，悲傷而寂寥的低語聲。

    祂一察覺異狀，連忙將視線轉回河畔，凝視幽光在眼前匯聚成形，化為自己所熟知的存在。

    『你……怎么會……？』

    姣好的容顏一如往昔，身上白衣黑裙也分毫不差，正是女鬼在古寺徘徊多年，維持不變的樣貌。

    紅蛇愣在原地，與女鬼清冷的表情相對無言，片刻過后才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道出一句。

    『──對不起?！?/br>
    聽聞話語，女鬼就像以往沉默不語，隨后微微揚起嘴角。

    彷彿用盡力量，她在剎那間化作光點消散，什么也沒有留下。

    『……』

    緣起緣滅，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紅蛇心里自然明白。

    可惜自己再怎么修行，終究無法屏除七情六慾，在這個塵世載浮載沉……

    （那么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

    當紅蛇尋思前程，明顯不同于過去的是，面對充滿不安要素的旅程，內心前所未有的輕松。

    不再遲疑，祂從岸邊一躍而起，在水花聲中潛入河里，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古剎驚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