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龍椅(重生) 第76節
梳起闊別多年的隨云髻,簪以數支精工打造的玲瓏水晶簪和金銀發簪,她以波斯螺子黛輕描柳葉眉,用花露調的口脂點唇。 妝成后,驚得裁梅、剪蘭、縫菊、紉竹四名宮人目瞪口呆。 裁梅上下端量她,滿是贊嘆,遲疑道:“陛下……長公主以這番打扮公然露面,往后圣上再穿女裝,怕是不好糊弄?!?/br> 宋鳴珂轉念一想,覺得有理,遂去掉部分華麗首飾,盡可能以雅氣的一面示人。 另一側,宋顯琛洗去長久覆在臉上的脂粉,初次穿上龍袍,雖稍顯窄小,卻比宋鳴珂多了幾分昂藏之氣。 兄妹二人回到外間,對視良久,眸底流露的驚嘆、感慨、欣慰,不言而喻。 “陛下,”余桐在殿外低聲道,“元醫官到了?!?/br> 宋鳴珂習慣性應了一句“宣”,忽而吐了吐舌尖,沖兄長歉然一笑。 當久了皇帝的她,竟無法適應長公主身份。 宋顯琛眸光有頃刻的黯淡,隨后了然微笑,薄唇翕動,“無……妨?!?/br> 殿門被推開,元禮匆忙而入,朝二人行禮:“見過陛下,見過長公主?!?/br> 然而這回,宋顯琛在等meimei開口,而宋鳴珂不敢僭越,二人均一言不發。 元禮等了半晌,大感狐惑,悄然抬目,方覺他們對調了服裝和打扮,恢復本貌,不由得一怔。 宋鳴珂淺笑:“元醫官,圣上龍體欠安,有勞你多加照應?!?/br> “陛……長公主要出宮?”元禮對貴女們的牡丹會略有所聞。 “正是,”她悄聲叮囑,“除了太后以外,不得讓任何人進殿,切記?!?/br> “臣遵命?!痹Y偷眼端量她如雕如琢的五官,眉宇間漸生暖意。 “哥哥,我出去給你帶好吃的!你乖乖在這兒,好好看奏折和宗卷,等我回來喲!”宋鳴珂向兄長擠眉弄眼,語氣濃烈的撒嬌意味。 宋顯琛啼笑皆非。 他近年已不如昔時那般溺愛meimei,一則他身中奇毒,自身難保;二則宋鳴珂越發強大、堅韌、果敢,已無須他去保護。 再說,她身邊還有霍家兄弟輔佐,他這個孿生哥哥,反倒成了累贅。 無數個不眠夜,他時常有種錯覺——他不是宋顯琛,屬于他的一切已不復存在。 可頂著“宋顯琛”名頭坐在龍椅之上的meimei,并無過錯。 她也失去了她該擁有的美好韶光,整日謹慎入微,竭力扛起超出她能力范圍的重擔。 今時,顯琛終于穿上久等數載的龍袍,回歸本位;而宋鳴珂也盼來了久違的女子妝扮,以她本來面目去結識同齡女子。 或許只有短短半日光景,卻在他們各自心中醞釀無盡期望。 ………… 當宋鳴珂裙裾翩躚,款款步入牡丹園,目睹了上輩子相熟或陌生的朝臣千金,哪怕她“口不能言”,心底的愉悅禁不住呈現在俏麗容顏上。 她盡量表現得大方,極力壓制對舒窈的關注,以免造成對方的壓力,但那雙清澄的杏眸,總忍不住轉向她期盼的小姐妹。 偽裝男子已有四年,她習慣了舉止灑脫,此際重新改作溫柔賢淑狀,居然百般不適應。 幸而,周遭的人和物時刻提醒她——今日,她是真真正正的熙明長公主宋鳴珂。 淡笑面對各種贊美的、討好的、詢問的聲音,她偶爾用簡單句子打發掉,偶爾讓裁梅回答。 眾人沿卵石小徑,繞園子漫步,牡丹汲天地靈氣,異彩紛呈,錦繡斑斕,令人目不暇接。 逛了一圈,宋鳴珂領大家到角落的花架下歇息。 錦簾綃幕,徐風送香,景致宜人。初夏新茶已供,羅衣如云,一幫容姿姣好的小娘子促膝相談,拈花顧影,樂也融融。 如宋鳴珂所料,舒窈坐在不起眼之處,生怕出風頭似的。 宋鳴珂猶記上世的最初接觸,緣于她的袖子被刮破,舒窈好心以精湛繡工挽救了她的新衣裳。她滿心感激,一來二往,慢慢與舒窈成為至交。 有一瞬間,她突發奇想,是否該舊事重演,好讓舒窈與她親近? 可她經歷重重困難,才獲得一次穿女裝見人的機會,大庭廣眾摔倒或勾扯衣裳之事,只怕太過丟人。 且賞牡丹的聚會,不比在奔龍山行宮,能隨意回房縫補刺繡…… 宋鳴珂轉念一想,決定換個方式。 因長公主幾乎無話,旁人也不便多加議論,僅剩三言兩語的對話,氣氛略顯沉悶。 尋思間,宋鳴珂玉手端起杯盞,淺抿一口,轉頭向裁梅使了個眼色。 裁梅會意,挪步上前,朗聲道:“今兒天氣舒爽,諸位小娘子不必拘束,隨意游玩即可?!?/br> 除去兩位郡主,余人大多與長公主無交情,聽宮人這么一說,正合心意,但又不好貿然離開。 一圓臉蛋的少女靈機一動,提議大伙兒以花木土石為材,造一份小禮物贈予長公主聊表心意,獲得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大部分人借尋找花草之名,陸續離開花架,剩下的七八人原地陪伴宋鳴珂。 舒窈理了理粉綾褙子,起身欲對長公主施禮告退,卻被喊住了,“舒……小娘子?” 長公主入園時,舒窈已猜到,對方認得她是誰。 她對皇帝孿生meimei的遭遇一直懷有同情心,也曾心生勸慰之意。 近距離碰面后,她震驚發覺,長公主生得實在太像其兄長,多看一眼都讓她忐忑不安。 眼下,長公主主動開口喚她,她不得不含笑婉言問道:“請問長公主有何吩咐?” “聽說,”宋鳴珂暗恨自己必須模仿兄長,不能太過伶牙俐齒,只得磕磕巴巴地道,“你……擅茶藝?!?/br> 舒窈唇角微勾:“長公主見笑了,微末技藝,不足掛齒?!?/br> 宋鳴珂原想與她斗一場,陡然記起,切磋時的技巧極可能暴露自己是皇帝的秘密,遂改口道:“教……我?!?/br> 舒窈一怔,頓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鳴珂笑意清淺,柔柔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又朝貼身宮人紉竹點了點頭。 紉竹親領兩名小宮娥出了園子,兩盞茶時分后捧來一套精致茶具,擺放在花下的石桌上。 宋鳴珂不過找個理由和舒窈聚聚,當下借學藝之名,隨她一同碾茶、篩羅、協盞、調膏…… 她裝作不純熟,每個步驟均模仿小姐妹。 可惜,舒窈心不在焉,不時走神,全無去年秋禊偶遇時的閑雅端方。 宋鳴珂屢次想問她有何煩心事,又怕說多錯多。 因舒窈上一世的相伴與犧牲,宋鳴珂想過許多法子,終究未能予以合情合理的補償。 這一次,也不例外。 當其他年輕女郎呈上各式插花,宋鳴珂見舒窈目光呆滯,只好借困乏為由,草草結束了這場為之而設的盛會。 無人知曉,她有多想念昔日的患難與共、心有靈犀。 無人知曉,為了重溫與小姐妹相互扶持的美好時光,她盡了多大努力,才從百忙中擠出這么一天。 臨別之際,眾千金恭送長公主出園,無論真心或假意,無不表現出依依惜別、難舍難分的情態。 宋鳴珂美目流盼,朝舒窈微微頷首,以作道別。 沒料到,舒窈漲紅了臉,眼波流轉,羞澀低語:“謝長公主相邀,若、若有機緣,懇請長公主……替臣女問候圣上金康?!?/br> 宋鳴珂起初怔然,半晌過后,心猛地一沉。 瞧舒窈嬌羞怯赧的模樣,且談及“圣上”時的欣喜與期許……該不會……對她這個“皇帝”,上心了吧? 完了! 她該如何是好?此局已開,第一步錯了,步步皆錯。 往后她要如何坦誠告知,先前的種種接觸,全是她這個假皇帝、真長公主所為? 她們還能回到前世的親密嗎? 宋鳴珂心亂如四月風絮,嘴上唯唯諾諾,甚至連下次再約的言辭都沒來得及道出,終止了令她哭笑不得的“對話”,黯然步向馬車。 明明期待多時的相聚,明明天清氣朗、繁花似錦,天時地利人和挑不出毛病,宋鳴珂的歡喜如煙消云散。 她隱約猜出,舒窈今日的失落源于何處。 源于“皇帝”未能到場。 舒窈的神不守舍傷了她,而神不守舍的根源,是她本人。 宋鳴珂恍恍惚惚坐上馬車,一顆心隨路途顛簸而起伏不定,仿佛要從喉嚨里蹦出,使得她幾欲作嘔。 “停!” 受不了車內的憋悶,她不顧外頭是何地,直徑叫停馬車。 大隊侍衛的勒馬聲傳來,伴隨車外裁梅詢問:“長公主……?” “歇歇?!?/br> 掀簾而出,眼看官道無人,道旁桃林延綿至山腳,其時桃花落了大半,嫩葉舒展,甚是悅目,遺憾她被滿目青蔥晃得心煩氣躁。 維持優雅儀態下了馬車,她大口喘氣,努力抑制內心的傷痛,假裝不曉得自己到底錯失了什么。 忽聽遠處細碎馬蹄聲意帶猶豫,停在桃林某處,侍衛們警覺地握住刀柄,輕聲喝問:“來者何人?” “……晏晏?” 一聲醇厚的低喚,似從前生飄渺而來,有著華麗與沉實的聲線,如清泉洗盡她心頭雜念。 唇畔緩緩揚起一抹弧度,她悠然轉身。 疏密相宜的桃林間,一匹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的赤色駿馬踏著矯健步伐而近。 馬背上那人身板挺直如松,青白長衫倒映著天光云影。 面容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溫潤儒雅,眉目間難掩英銳之氣。 興許她淡淡的憂傷模糊了視線,以致她未能細辨那張熟悉的俊顏上,竟充斥了前世與今生都不曾有過的震驚和喜悅。 但她卻依稀捕捉到,他渾身上下散發的甜膩溫軟氣息,與其朝廷命官、侯府公子的身份全然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