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190節
蘇軾頓時笑道:“還是遠之仗義?!?/br> 于是他將心中的煩惱一一說來。 原來,竟還是有關新法推行的事。 先是募役法。 王安石為了充裕國庫,推出了“募役法”,又稱“免役法”,也就是讓需要輪流服勞役的平民可以交上一份“免役錢”,免除服勞役。 此法推出的時候在朝堂上鬧得沸沸揚揚,但是最后實際推行時卻沒有遇到那么大的阻力。 這主要是因為,有錢人只要交上一份免役錢,就可以免除繁重的勞役,自是樂意去交。而出不起免役錢的貧民,原本就要服勞役,現在的情況卻并不比以前更糟糕。 只是,想想此事的公平性,就不免讓蘇軾唏噓。 “富人可以交錢免役,而窮人卻無法逃避此等重役,某觀此法,真是何其不公也?!?/br> 明遠的想法卻不完全一樣:“此法從公平性上來說確實欠妥。但是國家拿到了富人所繳納的免役錢,反過來可以以市場價格雇傭平民百姓,讓他們付出的勞力能夠得到報償。這實際是將一部分富人繳納的免役錢,讓窮人以勞力換取。是將財富在貧富之間轉移的一種做法?!?/br> 蘇軾頭一回聽見有人如此解釋“募役法”,有點犯傻。 “只是公平性上確實欠妥。依我看,富人所繳納的免役錢,應當超出同等工作量雇工工錢更多些;而且越是富戶,應繳的免役錢就應當越多?!?/br> 如果能把累進稅率搬到宋代來就更好了——掙得越多的人繳稅越多,而不是現在這樣,只憑借名下土地田畝的數量收稅,不少富人還能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免繳稅金。 當然了,明遠希望引進累進稅率也有一份私心:如果他自己也能多繳一些稅金,會讓他的花錢大業也更輕松一點。 蘇軾一凜,將眼光轉過來,問明遠:“依遠之之意,‘募役法’如果加以完善,其實也大有可為?” 明遠點頭:“是的?!?/br> 秦觀在一旁早已聽得傻眼,此時此刻,他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不止是“文學社”,我還應該追隨明遠,去學習那個……經濟學?對!經濟學! 蘇軾努力思考了半天,始終沒能繞過這個彎子,但是剛才那般煩惱與苦悶已經暫時都拋在腦后了。 他像是獲得了一線希望似的望向明遠,道:“遠之,那些還不了‘青苗錢’的小民應當怎么辦?” 明遠:……啥?青苗法? ——他只知道,青苗法在陜西推行得頗為順利,他完全不清楚此法的弊端竟會如此嚴重。 蘇軾也知明遠不了解,便將青苗法在杭州一帶推行的流弊細細講給他和秦觀聽。 原來,當初兩浙路推行青苗法時,便不像陜西路那時那樣,百姓得到足夠的信息,能了解青苗法的本質。 杭州一帶,官員在推行青苗法時為了自己的政績,多有“強迫推銷”,或者在明知百姓并無還款能力的情況下,“忽悠”百姓借青苗貸。 現如今,正好到了百姓還不出“青苗錢”的時候。按照“青苗法”,無法還錢,官府便需將這些百姓逮捕、追償、追保,甚至還有拷打、枷號之事。 蘇軾這幾天里,就每天都在面對這些人間慘劇。 他早年曾激烈反對青苗法的推行,如今卻不得不親手再將枷鎖套上受此法所害的百姓頸中。蘇軾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明遠則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這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 明遠曾經就“青苗法”做過不少實事,也曾經直接給王安石寫信,細細陳述此法的弊端。但是卻沒有想到,這項法令的一切弊端,在兩浙路幾乎被徹底放大,造成了無數人的痛苦。 “他們……這些百姓,所欠的,大概有多少錢?” 明遠猶猶豫豫地問。 他要阻止自己犯“圣父”病,如果他資助這些無法還錢的百姓,絕對是“違規花錢”,于整個計劃并無益處。 蘇軾卻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連聲道:“不多,不多!多是末等戶,所借的大多只有一兩貫,加上利息和互保的錢,也不過三四貫而已……” 明遠頓時垂下了腦袋,伸出手抱著頭,幾乎連呼吸都亂了:造孽啊……只為了一兩貫,就把人逼成這樣。 此刻與蘇軾一番對話,是明遠自進入這個時空以來,第一次對這個時空里底層平民的痛苦與困窘獲得清醒而直觀的認識。 一兩貫錢,他或許眼都不眨,隨手便揮霍出去了。 但是這世上還有另一群人,因為一兩貫錢的債務,被官府責打、上刑…… 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在設計“青苗法”的時候,絕對無此初衷,也斷然無法預見這樣的后果…… 這究竟是哪里出錯了? 蘇軾見到明遠的模樣,頓時覺得有門,連忙道:“遠之,我知你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但俗語說得好,‘救急不救貧’,若是能幫這些百姓度過這個難關……” 明遠抱著頭思考了良久,才抬起頭,將眼光向蘇軾轉過來。 “蘇公,正好,這件事我需要您的鼎力幫忙?!?/br> 蘇軾幾乎立刻伸手去挽袖子:“遠之,要幫什么忙,請盡管吩咐!” 明遠很鄭重地說:“我要雇人!” 第173章 千萬貫 明遠有一個壓箱底的法子, 能夠既遵守“等價交換”的原則,又拿出錢財,幫助借了“青苗貸”的百姓償還對官府的債務—— 那就是雇人。 他在雇傭人手時,會訂立契約, 并且預付一部分的薪資。被他雇傭的百姓便可先用這部分預付的薪資去還債。 而預付的這部分薪資, 會在以后數年內逐月扣除, 也就是在每個月的工錢里扣除一百文,對這些百姓的日常生活影響不大,讓他們依舊能靠工錢供養家中的父母子女。 與此同時, 這也為明遠確保了長期穩定的雇傭關系——有這份契約在, 明遠在三五年之內不必考慮解約重新聘用的問題。 但這就需要蘇軾的鼎力幫忙了—— 明遠需要確定他幫助的百姓究竟是良善的還是jian猾之徒,當初借“青苗貸”, 是被官吏壓迫被迫接待, 還是圖官府的貸款利錢低,借了之后又刻意賴賬不還。 蘇軾明察一宗宗案卷,發現兩種人都有,前者占絕大多數, 但抱著“占一把便宜就跑”一類賭徒心態的, 也不是沒有。 因為明遠是受蘇軾所托,蘇軾于此事感到義不容辭——總不能坑了仗義相助的明小友。 于是蘇軾打起精神,將一宗宗案卷詳細看過, 又親自審訊,詢問過程, 并從旁觀察, 考察借貸百姓的人品。 最終他篩出一部分品行無缺的, 推薦給明遠。 少數那些本性jian猾的, 仍由杭州府照章處罰。 而明遠則接收了一大批有強烈工作意愿, 想要賺錢糊口養家的普通百姓。 他們大多數是“末等戶”,家中原本有一兩畝土地,又或者是一間破屋。但在經歷了“青苗貸”的風波之后,僅有的財產也都被抄沒抵債了。如今一個個都是身無分文,來投奔明遠。 明遠則帶著史尚一起,將這些人按照技能分門別類。 手巧的,加入刻印坊,學習刻印技術,開始處理書籍的印刷、裝幀與分發; 能騎馬的,會駕船的,甚至是體力好,能耍一兩下刀棍的,加入明遠的“運輸安保公司”,開始在兩浙路一帶的道路上“跑運輸”。 只有體力的,去幫忙筑路;體弱的,則在各處從事一些灑掃、保持衛生之類的輕省工作。 稍許識字的,和愿意學習讀寫數算的,甚至是這些百姓家中的適齡少年,都可以進入明遠開設的“會計學?!睂W習數算和記賬。 明遠名下所有的產業如今都強制要求詳細登記賬目,每一季進行一次核對清查,因此對會計人才的需求非常大。進入會計學校學習的學員自然是多多益善。 明遠與蘇軾聯手,在半個月之間,幫助了絕大部分杭州府因“青苗貸”而喪失財產的百姓。 他們紛紛與明遠名下的產業訂立契約,從此避免了官府的追索與刑罰。 此外,他們每月照樣還能拿到一筆固定數額的工錢,這筆工錢雖然不算如何豐厚,但是足夠家里嚼用。 他們還被告知,只要再多干上兩三年,將早先東家代還的“青苗錢”還上,他們每個月的工錢就還能再多上一兩百文。 杭州城中的百姓聽聞此事,紛紛發生感慨—— “天吶,這豈不是……壞事也變成好事了???” “我瞅那些差事營生都挺好的,工錢一點兒都不少,我沒借青苗貸,也能去應聘不?” “也是,那些‘末等戶’原本窮得不像樣,竟然遇上了這等好事。這教人該怎么說?” “要我是他們,就不要那些田地了,天天在土里刨食有什么意思,種出來的連田賦都未必夠交。不如去‘會計學?!W做賬房,每年拿到的工錢,用來交‘免役錢’都是綽綽有余的……” “哦,汴京城里王相公搞出來的惡法,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才賜了蘇通判和明郎君來杭州,來救苦救難來了……” 這最后一句議論,剛好讓從“會計學?!崩锍鰜淼拿鬟h聽見。 他頓時有些無語,不曉得王安石和王雱聽見這評價會怎么想——王家父子平白做了惡人,好名聲卻教他這等人得去了。 不過,他對近來“會計學?!钡墓ぷ魇窍喈敐M意的。 杭州的幾大商會已經來托人來試探他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提前聘用”從學校里結業的學員??磥?,已經有不少敏銳的商人意識到了方便、快捷,且自帶一定風控功能的記賬方法,能給自家產業帶來多少好處。 他今日本來是邀了史尚一起去談收購一間茶館的事的,剛從學校里出來,就看見史尚鬢邊簪著一大團繡球花,面帶笑容,快步向自己這邊過來。 他剛向史尚那邊邁了兩步,忽聽身邊一聲虎吼:“不許過來!” 幾乎同時,有兩個人影迅速越過他身旁。 明遠眼角余光一瞥,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了一件曾經讓他受到驚嚇,直到現在還會偶爾在噩夢里重復的往事。 那是一柄尖刀,鋒銳的刀刃上反射著寒光。 這柄尖刀被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漢子所持,抵在另外一人的脖頸里。 “劫持人質!” 明遠也被劫持過一次,劫持他的人,好巧不巧,還是一個因為明遠引進新技術而丟掉工作的刻印坊工匠。 那次若不是有種建中、賀鑄,和開封府弓手的共同努力,明遠還不知道自己會是個什么了局。 直到現在,他回憶起那件往事,都還能想起刀鋒橫在脖頸上,那種涼颼颼,略微刺痛的感覺。 明遠發呆的時候,史尚已經來到他身邊,低聲安慰:“明郎君,別怕!” 明遠定定神:“我沒事!” 這次被劫持的可不是他。 剛才那一瞬間,明遠身邊越過好幾十人,將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堵在了杭州城中一道運河的河岸邊。 持刀那人見無處可去了,突然大喊一聲:“別過來!誰也別過來!” 明遠卻突然反應過來了:“這人我見過!” 他連忙帶著史尚,從圍觀的人群里擠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