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169節
宮中遠遠地傳來一陣蟬鳴聲, 令人越發覺得這御苑里清凈。 殊不知,此前已有宮中戍衛們與幾名太監一道,用長長的竹竿在這株巨樹上“粘”了一遍知了,才有了現在趙頊能清清靜靜地與臣子們說話。 皇家的任何“小事”,都有大量人力在背后無聲無息地勞作。 文彥博今日告病未來,趙頊慣例先問過文彥博的病, 又命石得一去探病。 石得一一去,趙頊身邊只有二王,御苑樹下的氣氛更加輕松。 趙頊先是想起了司馬光此前辭去永興軍知軍的職務, 要求返回洛陽編《資治通鑒》, 他問起王安石:“司馬君實已至洛陽否?” 王安石略微有些郁悶:司馬光眼看著新黨在趙頊的扶植之下獨大,便自請回洛陽編書。而且在洛陽給自己建了一座園子,叫做“獨樂園”,取“眾樂樂不如獨樂樂”之意。 但官家問起,王安石也只能應道:“聽說已在洛陽,專為修史建了一座園子?!?/br> 趙頊便悠然神往:“司馬君實為了編《資治通鑒》,竟專為自己修一座園子……若是朕有機會前往西京, 當去司馬君實園中作客,看看是什么樣的園林,能讓司馬君實能靜下心作出史學巨著來?!?/br> 王安石沉默了。 他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自家的財力, 覺得好像這輩子也沒機會在老家給自己修園子1。 這時王珪見年輕的官家不會聊天,直接把天給聊死了, 便岔開話題, 道:“臣前日聽說, 唐坰去開封府告狀了?!?/br> 趙頊立即拋下了對司馬光的想念,轉向王珪,笑問道:“哦?沒想到朕的監察御史,也會去開封府告狀?” 王珪含笑點頭稱是。 “所出告的是何人,所告何事?” “告的是那位攬下‘山陽-汴京公路’修建的少年人明遠?!?/br> 聽見“明遠”二字,趙頊一下子又來了精神——這位年輕官家對名字很敏感,聽見自己關注過的人物都會提起興趣。 “唐坰因何要告明遠?!?/br> “唐坰向開封府檢舉,說是明遠不過一普通富戶少年,一下子要出資60萬貫,修建‘山陽-汴京公路’,實在太駭人聽聞?!?/br> “60萬貫!” 趙頊臉上的表情也說明了這“駭人聽聞”的程度。 若是他治下隨隨便便一名富戶之子,便能拿出這么多錢…… 趙頊想象自己大內府庫里的賬目,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的好像也不比尋常人好多少。 “官家莫不是與唐坰一樣,以為那明遠要一人獨立承擔這60萬貫?” 王珪笑道。 王安石忍不住也微彎了嘴角。 趙頊:“那不然呢?” 他記得這是朝議“公路收費法”僵持不下,無法得出結論時,提出的折中措施,先建“山陽-汴京公路”以觀后效。 只是趙頊也沒想到,山陽鎮到汴京城不過二十里許,造價竟然要60萬貫。 他更加不管相信,這60萬貫,竟然能由一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一人獨力付出。 王珪笑道:“陛下,那少年邀了汴京城中的數家大商戶一起入股。好多家一起出了60萬貫?!?/br> 趙頊一聽高興了。 “朕國中竟有這許多商家,深明大義,愿出資為國筑路?還是說那姓明的少年舌燦蓮花,能夠一一說得這些商戶解囊?” 王珪與王安石聽得都腦后有汗。 皇帝難道忘了,是他金口玉言,允許了這條公路“收費”。而且筑路的一方會事先把道路途徑的所有土地都買下,所以說,商戶們根本就不是什么“為國筑路”,而是“為利筑路”。 王安石只能委婉提醒:“或許商戶們都知道此路筑成,會有回報吧!” “商戶們不止是能從道上車馬那里收取一部分費用,也便于自家貨物加快運輸,一舉數得?!?/br> “原來如此!” 趙頊不算是個蠢人,一點他就都明白了。 一條公路,竟能將京城那么多家大商戶擰成一股繩,紛紛出錢出人來建一條道路。這在以前刻從未有過。 究其道理,應該還是在于“準予收費”四個字上。 想通這一點,趙頊頓時嘆道:“李覯2所言不錯:‘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br> 李覯是慶歷年間的江西大儒,與王安石交好。王安石新法受李覯的極大啟發。 此刻趙頊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頓時也想起李覯的理論。 “果然,敢于言利,民間便立即有所動作?!?/br> 這比起那些道學家表面上不許談“利”與“欲”,趙頊恐怕更欣賞李覯提出的“治國之實,必本于財用”。 須知,這條公路的所帶來的“利”之中,還有一條:開封府會對公路所收之往來車馬費再抽一成的稅收。 如此一來,汴京百姓實際上又受益了。因為開封府收取下轄稅收,多用于民生,如那“潛火隊”、各街坊中的公井,以及開封府的差役與弓手的薪資等等。 這一番話談下來,趙頊覺得很舒服:只要能為國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多頒一條新法自然是不在話下。 只是他還有一事想要問王安石:“這‘公路收費法’,也是這明遠首先向王卿建議的嗎?” 王珪看向王安石,王安石頷首說是。 其實,明遠向王安石和王雱提的建議遠不止這么些。他建議將更多道路一類的工程交給私人來承擔,官府起到監督作用,等建好之后再“驗收”。 按照明遠所說,這樣可以最高效率地組織起民間蘊藏的“生產力”,并且避免官員以公謀私的發生。 只是以王安石對趙頊的了解,覺得這些對這位年輕的官家而言,好似還是太“超前”了一些。 王安石決定,還是再多做一些鋪墊,再與這位官家講講這些道理也不遲。 但是,趙頊卻微微抬起頭,對“明遠”此人,起了悠然神往之心。 “朕想要見一見這個明遠?!?/br> 趙頊問王安石:“不知介甫可否安排?” 王安石十分震驚。 畢竟明遠年輕輕輕,又未及冠,而且還是個白身。 他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有錢! 當然了,還有一腦袋的奇思妙想,都是與他的“錢”有關的。 難得官家竟然想見這么一位人物。 但王安石很遺憾地告訴趙頊:“陛下,據犬子說,這位明遠,已經離京了?!?/br> * 李白有詩云:“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如今早已過了早春二月,草長鶯飛的日子,柳條也早已青了。 但明遠還是見識到了汴京人民送人別離時的陣勢。 他好死不死,選擇了與蘇軾一起出京。 蘇軾是那樣名滿天下的人物,出京時友人送行的場面,是明遠完全不能比的—— 從汴京城門口,每隔十里,就有一座“送客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長亭”。人們便在這里為蘇軾餞行。餞行時不僅要飲酒,還要賦詩。 蘇軾的書童一會兒忙著為主人研墨,一會兒忙著將主人朋友所贈的“墨寶”都收起來。 而這樣的場景,每十里就會重復一遍。 明遠與薛紹彭并肩,站在距離長亭不遠的地方,望著遠處,蘇軾豪飲一盅水酒,然后撮襟為筆,在紙上揮毫的情形。 明遠心想:子瞻公這是第幾件衣裳了? 當然,十里長亭送別,意味著關系越鐵,送別的人就送得越遠。 眼看著蘇軾面前的朋友漸漸辭去,呈指數級的減少,明遠身邊,幾乎始終保持著相等的人數——始終是那么幾位,但都是摯友。 “遠之,原以為這次入京,能好好與你聚一聚的。沒曾想我成日被拘在國子監里,竟沒能見上幾面?!?/br> 薛紹彭今日特地請了假,出城相送,遺憾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這陣子家中大人應該也了解了,我就不是個考進士的料?!毖B彭撓撓頭,“想必再過一陣子大人應當也絕望了,那時就能放我出來——遠之,到那時我去杭州找你!” 明遠:額—— 他已經憑空想象出了,薛紹彭在國子監中“躺平”的樣子。 但據明遠對朋友的了解,薛紹彭確實不太適合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他的性格過于天真,為人又太過熱忱,特別容易掏心掏肺。 再加上那優秀的藝術造詣和理解力,明遠覺得薛紹彭還是和米芾一樣,終身遠離政治斗爭的漩渦,醉心藝術,恐怕對他們倆都好。 不過,想來這次,三司使薛向將兒子招至身邊,應該也看清了兒子的秉性,想必不久就會有決斷。 遠處站著的米芾默默無言。他在明遠身邊時一向寡言少語,可是現在,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讓人感受到這年輕小郎君的依戀。 畢竟明遠是將他從精神緊張的潔癖習慣里撈出來的人。 王雱送到這里,卻因為公務繁多,實在不得不離開了。 他為人倨傲卻灑脫,沖著明遠長長一揖,道:“遠之,來日必將重見,如今各自珍重?!?/br> 明遠亦是一揖:“元澤兄,多保重身體!” 王雱哈哈一笑,也未再有那些吟詩作對之事,只帶著伴當上馬,沖明遠揮揮手,回城去也。 明遠與所有來相送的友人們作別—— “友友們,這都已經送出了二十里了。再這樣下去,今晚我又可以回汴京城住宿了?!?/br>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薛紹彭等人都上來與明遠鄭重道別。 “只可惜種彝叔與賀方回臨時被曾孝寬召去處理急務,否則……” 戴著眼鏡的李格非惋惜地嘆道。 否則他們這一伙兒鐵桿好友,現在就是整整齊齊的。 明遠也覺得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