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他的氣味
暮色壟罩了大地,凍結的空氣中翩然落下絲絲細雪,庭院的花草紛紛化上冬日獨特的雪色妝容,格外清麗。葉紗紗在廂房內啜飲薑湯取暖,炭火盆中火光閃爍,她的發絲已被朱堯擦的半乾。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見四下無人,葉紗紗鼓起勇氣提問。 「問了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顾涟l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兒,緩緩說道。 葉紗紗擱下喝得一乾二凈的湯碗,嘴里叨念著:「jian詐?!?/br> 「跟你學的?!鼓挠兴蟡ian巨猾,直接對他下血咒? 見她把薑湯喝光,朱堯不禁說道:「你喝薑湯倒是乾脆,要你喝湯藥就拖拖拉拉?!?/br> 「薑湯有甜味??!湯藥又沒有,若湯藥是甜的我肯定也馬上飲盡?!咕G蓉替她加了黑糖,薑汁不會過于辛辣,喝起來順口不膩,而且身體馬上就暖活了起來。 「盡會找藉口?!?/br> 葉紗紗嬌俏吐舌,繼續纏著他問:「你和紫嫣姑娘是怎么認識的???」 朱堯瞅了她一眼,答道:「她父母和我父母是世交?!?/br> 「所以──你們從小就認識了?是青梅竹馬?」原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啊……她現在才找到朱堯,是不是太晚了? 也許,他們之間的情誼比她想得還深遠。 「她出生時,我便看過她了?!宫F在想起都還是一場夢靨。 「我看紫嫣姑娘對你一片芳心,溫柔賢淑,未來定是個賢內助……」她不知道她的語氣酸溜溜地,像是正發酵的醋。 「她有她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寡韵轮馐撬矚g他隨她,但他不一定就要回應她的感情?!父星椹ぉな遣荒苊銖姷??!?/br> 「你的意思是──你對她并無男女之情?」葉紗紗一楞。 朱堯竟點點頭,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 「我與她是父母之命的婚約,在她出生后就訂下了?!箍伤€在想方設法解除婚約,當然這話他是放在心里,沒有確切的法子他是不會輕易表明的。 「人間跟天上一樣都挺麻煩……」不論是天上還是人間,相愛的人不見得就能廝守永遠,不相愛的人也有可能被湊成對。不管是作仙還是當人,似乎都一樣被管束著,她真渴望無拘無束的自由,在不傷害他人的情況下,愛自己想愛的人。 「你說什么?」 「沒、沒有,我只是說人要謹守教條規范,即使不愿意還要遵從父母之命,真是麻煩……」 他抬眸,眼神有著意外。難道她不需要遵守世間訂下的規矩嗎? 「我一直想問你──你的雙親呢?難道,沒有替你安排婚約?」 「我是棄嬰,從小就是在夜月宮長大。宮主把我撿回去,一路把我撫育長大,可以說是我的再生父母吧!」 棄嬰?他的心起了一絲憐憫,亂世中動盪不安,吃不飽穿不暖的人比比皆是,拋家棄子也大有人在。戰事平緩也是近幾年的事情,在他童年時期戰亂頻繁,身在朱府的他還能安穩度日,實在是萬幸。 他兒時拜師學藝,前往流云觀的路上看到不少人在街上乞討,也看到年紀比他小的孩子實在餓到不行,偷拿小販的包子吃卻慘遭挨打。因為不忍,他急著上前去阻止,并替那名小孩付了錢。 他多買了幾個大餅給那孩子,他卻像隻驚弓之鳥,渾身顫抖著不敢收下,倉皇而逃。他當時很疑惑,為什么這小孩膽子大到可以偷東西吃,卻不敢收下他正正當當買下的大餅呢? 隨行的侍衛便告訴他,因為人口販子猖獗。時常有人表面噓寒問暖,一副菩薩心腸似的施捨食物,卻在食物里下迷藥,待這些居無定所、四處流竄的小孩清醒后,才發現自己早已被人口販子拐走了。 做乞丐頂多乞討不成或被打一頓,可若入了人口販子手里──日子是苦不堪言,一堆人被關進一間擁擠小屋,每天都得幫忙干活,飲食苛刻依舊無法飽足,飢餓侵蝕著他們的意志,卻日復一日都在挑戰自己身體的極限。有人天生體弱,禁不住這樣折騰的日子,選擇出逃被逮回后卻連明天都見不著。有了血淋淋的前車之鑑,大伙便不敢偷跑;身子骨弱的人生了病卻不得醫治,一命嗚呼的人也不在少數。 而能在人口販子中存活的人,最后不是被當作奴隸交易就是賣去花街,又是另一個磨難的開始,除非遇見好人才能翻轉人生。 而這都是因為戰爭惹的禍。這些無家可歸的孤兒,幾乎都是父母親死于戰亂,因此只能自己過活。去偷去搶并非他們所愿,他們只是沒有掙錢的方法,沒有溫飽的能力。 這也是朱堯在習武后,決定要平定戰事、征戰沙場的緣由。 想不到,葉紗紗居然也是戰亂孤兒之一。 「原來,你有這樣的過去……」 「將軍,這是起了惻隱之心嗎?」她淡笑,因為他眸中的同情。她從不覺得自己棄嬰的身分可憐,因為她看過無數比她還悽慘的戰爭孤兒。 她以指梳發,順了順烏黑亮麗的長發,頭發已被朱堯擦乾了。 「若不是棄嬰,我便不會在宮主手底下學習到巫女的咒法,也無法餐餐飽足。若不是棄嬰,我便無法成為巫女──也無法因緣際會遇見你?!顾郎厝岬难弁?,定定地看入他那一潭深眸。 她的眸光,并未令他不自在。 那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如驚滔駭浪撲擊而來,彷彿──曾有雙相同的水眸,也這般望著他過。為什么每當她如此望著他,這種眷戀的感覺便會油然而生呢? 他心中抱持著疑惑,卻故作鎮定轉移話題。 「所以,是你的宮主傳授你巫力,你才會成為巫女?」 葉紗紗噗哧一笑,「巫力跟你們練武之人的內力不同,沒辦法渡給人的,全靠自己修練和天賦?!谷籼旆莶蛔?,再如何認真修行也是枉然。好比她的三師姊,學得比她久卻依然得不到要領,但為人治點小病痛也還是可行的。 「想必你的宮主是個奇人?!共艜B出這般不同于世俗女子的她。 「何止是個奇人?還是個見錢眼開的人。要不是她貪戀金銀財寶,我也不會為胡將軍所用?!垢φf完,她便被門外的嘈雜聲吸引住。 「怎么這般吵吵鬧鬧?」他蹙眉,許久未回府休憩,一回來先是何紫嫣陰魂不散在他身邊打轉,后來又出現採花賊惹事,能否讓他靜一下,好好休息? 他不悅起身,聽見綠蓉在外頭說:「巫女大人剛經歷一番波折,驚魂未甫尚在歇息,還請紫嫣姑娘擇日再來?!?/br> 「綠蓉,你這是怕我吃了巫女大人不成?我是來關心她,又不是來害她。別忘了她有辦法接回梅花斷枝,還能擊退惡徒,可不是泛泛之輩?!购巫湘滩恢前琴H,語氣略酸?!笡r且,我這未來的將軍夫人還不能來這兒嗎?」 「紫嫣姑娘請恕罪,綠蓉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將軍也在里頭,而且氣氛正好??! 她怕紫嫣姑娘見著,會對巫女大人作些不利之事…… 「喀」地一聲,房門開了,還是朱堯打開的。 何紫嫣怔怔地望著前方的朱堯,他──居然真的在葉紗紗的房里? 他、他都沒來過她的閨房,居然就跑去別的女子的房間……這讓她相當不是滋味。 朱堯這幾年對她的態度說好聽點是以禮相待,實則就是冷漠如冰霜,一點也不上心。反倒是她一頭熱的來找他,期盼能與他培養感情。原以為是身為將軍,在眾人面前要有威嚴,所以不易喜形于色,總是表現冷淡??嫂ぉ偛怕犚娪械峭阶雨J入葉紗紗院落,朱堯回房后凳子都還沒坐熱又急奔而來,這朱府壯丁那么多,又有不少武功高強的護衛,他有必要親自出馬嗎? 而且,他居然還在她的房間待如此之久! 「朱大哥,你、你怎么會在這?」她瞪大了雙眸,止不住驚訝地問。 「我才要問你,為何會在這?」 「我是來關心紗紗姑娘的,聽聞有登徒子闖入,她應當受了驚嚇……」想不到,受到更大驚嚇的卻是她。 她迅速地覷了眼房內,就只有他們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而這綠蓉又千方百計地想要阻止她進入,要她不胡思亂想才怪! 「謝謝紫嫣姑娘的關心,我無事。只是吹到冷風有些受寒罷了?!挂姾巫湘坛霈F,葉紗紗雙手合攏大氅,避免風吹進她僅穿著單衣的身子。 「這赭紅大氅,不是朱大哥的嗎?」這件大氅的繡紋別緻,簡約精巧,她特別有印象。而且這紅高貴優雅,與朱大哥相當般配。 「是我借她御寒的。怎么了?」 「朱大哥,你怎么能這樣……」她眼眶里打轉著可憐兮兮的淚珠。 「我怎么了?」見到她淚眼汪汪,朱堯沒有起一絲憐憫,反倒是感到不耐。從小只要去拜訪何家,她一落淚他遭殃,因此他對她的眼淚甚是厭煩。 「你們倆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誰知道在里頭做了什么?你又讓她穿你的大氅,這簡直不成體統!你眼里還有我這個未婚妻嗎?」何紫嫣一把妒火燒起便如星火燎原,把她原有的禮教都忘得一乾二凈,在女人的妒忌心面前,什么都是云煙。 朱堯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何紫嫣,你是否過于小題大作了?你先前才說要顧及葉紗紗的清譽,可無憑無據的你卻在這說三道四,這不才是有損她的閨譽?」面對何紫嫣莫名的怒火與質問,朱堯一氣之下也不忍了,她在自己家大吵大鬧就算了,可竟連在他朱府都如此口無遮攔,如潑婦罵街指責他? 決定把話說清的他,繼續說道:「我容許你三番兩次來我朱府叨擾,甚至大肆對朱府的人宣揚自己是未來的將軍夫人,可我必須告訴你──我從未認定你?!?/br> 他于她,本就無情份。多年前,他便明示暗示何家倆老,要他們另尋佳婿,將他們的寶貝女兒許給別的好人家,是她執拗勸不聽。而他的冷言冷語她也當作耳邊風,依然故我。寧愿自己一頭熱來蹭他,現在驚覺蹭不著便耍起大小姐脾氣了。 此時此刻,他真的是很想去父母墳上磕頭跪拜,問問他是做錯了什么要替他結下這門煩人的親事? 「你──你說什么?你怎能這樣對我說話?這可是從小就訂好的婚約,是你我父母訂下的!你父母不在就想撇清干係,不認了嗎?」何紫嫣這幾年的溫婉形象,全毀于一夕。果然,她骨子里還是那個驕縱任性的何家千金。 「從前,我便說過要取消婚約,是你不依?!顾肿秩玑?,扎出無盡冷意。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怎能隨你說取消就取消,這樣我面子往那兒擺?」 說穿了,是為了面子?她一個高高在上的何府尚書千金,怎能被人「退婚」呢? 「我說過了,只要能解除婚約,理由可隨你們何府編造?!顾麩o奈一嘆?!改氵@是又何苦呢?我對你毫無男女之情,天下男人何其多,為何你偏偏就要我這個不懂憐香惜玉的人?」 何紫嫣的氣焰,瞬間被他的反問澆熄了一半。含著淚光,她娓娓道來:「小時候,我調皮貪玩不聽勸告爬樹,結果一個不穩摔了下來,是你怕我受傷在我跌落時接住我,我毫發無傷你卻因此受傷……還有一次,我的紙鳶斷線飛走了,我哭哭啼啼地找不回,你趕緊給我做了一個新的紙鳶……」甜美回憶一涌而上?!付钭屛矣∠笊羁痰氖俏沂ё懵渌谴?,你不顧自身安危跳下深池救我上岸,那時──我便認定了你。能這樣將我捧在手心上的人,除了你和我的親人,還有誰?」這也是為何長大成人后,面對他的淡漠她卻不甚在乎。她相信,只有他對她最是真心呵護。 聽聞,朱堯卻默默嘆了一大口氣。 「你以為的溫柔守護,卻都是我的恐懼造就。你記得嗎?每次只要你哭泣,我就會被我爹狠狠教訓一頓,不論我是否有錯。因此,每當你遇險或不開心,我只能盡全力去守護你──因為我怕。我怕我做的不夠好,沒能好好保護你,就會被責罰?!顾麛R在心頭已久、揮之不去的陰影,終于見了光。并不是他勇敢過人,當時年紀尚幼的他不懂得拿捏,只能盡力去保護她避免自己被大人責怪。 「怎、怎么會是這樣──我不相信!你是為了退婚才這么說的吧……」自己傾心多年的愛慕,付諸流水;一直以為的守護,竟只是他的恐懼根源。 陣陣寒風襲來,雪也越發狂狷,漫天飛揚的雪花冰冷刺骨,和她落下的兩行熱淚形成了兩個極端,如同她的心情。她沒想到她所珍藏的兒時點滴,于朱堯而言卻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 原來,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愿的妄想。 「外頭風雪大,紫嫣姑娘你還是先進來暖暖身子,再說話吧……」見何紫嫣潰堤,葉紗紗竟有些不忍。 她也只是個可憐人,以為的愛竟不是愛,錯付了她的青春年華,等待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是你……是你的關係,朱大哥才會對我說這些謊的……」何紫嫣哭紅著雙眼,聲淚俱下怪罪于葉紗紗。 「夠了,何紫嫣?!姑鎸巫湘痰目摁[不休,朱堯覺得比上戰場廝殺敵人還難?!改阕约盒睦锩靼?,這幾年我對你的態度是如何?別將這一切歸咎他人?!顾麑嵲拰嵳f道。 「朱大哥……」何紫嫣的淚水喚不回曾經對她百般呵護的朱堯,她在寒風中佇立許久,卻不見朱堯一聲關心。他只是站在門邊,冷言相向,袒護著里頭的葉紗紗。 他不是最怕她掉淚的嗎?為什么現在卻不來安撫她呢?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何紫嫣的面色忽地一陣刷白,飛落的皚皚白雪拂在她的雙頰,竟分不出是她的臉色蒼白,抑或是雪色更白。 她雙腿一軟,腳步踉蹌,身旁的貼身婢女趕緊攙扶著她。 「天色已晚,我備馬車送你回去吧!」見她不堪被真話打擊,朱堯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何紫嫣這才看清楚朱堯的心,從未在她身上。 可她不甘心。 不甘她的青春韶華就這般消逝,不愿她的甜蜜回憶就這樣被他的一席話毀壞。 她不發一語,眼神空洞,手緊抓著身旁的婢女,轉身離去。 大雪中,她的背影是長長的落寞與消沉。 一步一步踏著不穩的腳步,她哭喪著臉,任憑淚水和風雪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前方只是一直往前移動步伐,直至婢女挽著她搭上馬車…… 或許是她離去的背影太過寂寥,越是意氣風發的人顯露出的脆弱,越是令人擔憂。一時間,只剩風的呼嘯在耳邊作響,誰也沒有打破這道寂靜。 當萬家燈火漸漸點上,暈黃的光火在一片雪白中搖曳,凝結的空氣開始流動, 朱堯淡淡說道:「今天大家都累了,若你餓了待會讓綠蓉去廚房端些菜來,用膳完便休息吧?!?/br> 葉紗紗輕輕頷首,見他要走,趕緊褪下她身上的大氅──那件令何紫嫣醋勁大發的大氅。 「下雪了,披著吧!」她柔柔的嗓音中帶著一絲莫可奈何?!赶麓?,在還沒和紫嫣姑娘把事情說清前,別再隨意將自己的大氅借人御寒了?!?/br> 朱堯接過她遞來的厚重大氅,抬眸一望發現她里頭居然只著輕薄的單衣,窈窕身形勾勒而出,曼妙曲線引人遐想。他幾乎是馬上撇過頭,壓抑心河猛然的波動,他低沉道:「你才是,下次脫下大氅前先注意自己穿了些什么,別隨意教人看去?!?/br> 葉紗紗這才驚覺她從浴桶中起身時,急忙之中只穿了件單衣、罩上大氅便衝出去。好在綠蓉機靈,立即拿出一件姑娘用的披風,急急忙忙替她遮掩姣好風光。 門關上后,葉紗紗嘆了長長一口氣坐在椅子上,身旁的炭火已被燒得奄奄一息,冷意直竄,凍得她唇瓣發紫。 才抵達京師第一天,怎就發生了這么多事?想起何紫嫣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莫名地感到一陣心酸??磥?,不論是天上還人間,愛情都一樣讓人陷得不可自拔,縱使折騰了自己也不愿輕言放棄。 炭火驀地全滅了,她摟著身上的披風──綠蓉為她罩上的那件。尺寸大小正合適,輕巧保暖兼具,觸感柔滑蓬松,一摸便知是上好的毛料縫製而成??删褪巧倭酥靾蚰悄ㄇ逍乱巳说臍馕?,讓她心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