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車子已經偏離了大路,走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板結的土地把以前的車轍也一并留存了下來。 搖搖晃晃的車身像一只笨重的鳥,費力地振翅也沒能飛馳得快起來,更不必細說車子里坐著的人,顛簸中,車座都要跳起來。 他們在正午時分到達,走下車那刻,嚴熙第一件事就是揉了揉受難的臀部。 時間在偏遠的地方總是過得很慢,物也是,人也是。 在長輩們黧黑的臉上,她并沒看見什么變化,家里倒是新添了不少吵鬧的聲音,都是她叫不上名字的小孩子,他們被大人拉到嚴熙身邊,一個個的同她問好。 “呃......你應該叫她姑姑。對了!快叫姑姑,說姑姑好!姑姑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這是誰家的?” 諸如此番的對話,重復上演了好幾輪。 某個只會咿咿呀呀的小嬰兒也被抱到她面前,一旁的女人抱著小屁孩,叫他鸚鵡學舌,一遍遍在那邊喊‘咕咕’,他故意和大人唱反調,喊‘嘛嘛’。 這個嬰兒長得格外和她眼緣,小鼻子rou嘟嘟朝天翻,水靈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 嚴熙把他抱過來仔細把玩,包好的紅包直接塞到包裹他的衣服里,“真可愛?!?/br> 他咯咯笑起來,對面的女人說這也算是學會叫‘咕咕’了,滿屋的大人都會心一笑,原來大家的眼睛都長在小嬰兒的身上。 灶臺邊的人拿鐵勺敲響鍋沿,她高聲喊著‘吃飯啦!’,屋外一片嬉鬧頓時作鳥獸散去,磚石鋪就的地面支起三張簡易桌臺,男男女女頗有默契的分臺就坐。 有多動的小男孩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黃瓜,立刻被大人敲打了手指。 派出家族里最年老的長輩,顫顫巍巍地在堂中的觀音佛像面前高舉香條,拜了三拜,插入香臺,擺了擺手,金年的故事才算開啟新篇。 聚集的人一多,總是免不了閑言碎語,也就有了八卦滋生的土壤。 “你知道嗎?大伯...年輕...”嚴熙的堂妹在飯桌上和鄰近的人耳語,堂姐的表情有些落寞。 “小孩叫什么名字?”遠方的親戚多嘴問了一句。 另一邊,大伯懷里正摟抱著小嬰兒,他高興地大笑,面色紅潤,顯得年輕了不少。不多時,嬰兒餓得哭鬧起來,他向另一張桌子上的年輕女人高聲呼喊,讓她接走了嬰兒躲到里屋去喂奶。 大紅色毯子包裹的嬰兒從嚴龍面前經過,他嫌厭地皺了眉,一瞬之后,面上又是不動聲色的冷淡。 “嚴律明。我找了算命大師專門算過,最近剛起的名字?!彼泼豢诎拙?,感嘆一聲,又道,“要說經過這算命一說,我才發現,這起名啊,里頭的講究還真是不少!” 畢竟是家族里的長輩,有眼力見的小輩不敢忤逆得罪,“他們這輩好像不是用‘律’字起名吧?” 大伯連連擺手,肥頭大耳搖晃起來,臉上一灘皮rou好像要甩出去,“不是不是,現在誰還用這種方式起名,當年嚴將軍給嚴律起名就是因為不跟著家里走,他現在才能混得這么好?!?/br> 嚴將手中的筷子一頓,低頭應下。 “這名字啊,是我拿了嚴律的八字找先生算了,靠著他的名字起的?!?/br> “只是個稱呼?!眹缹⒌吐暬貞?。 “不不不,先生說你的八字好,命里多財多金,除了有一個大劫,只要越過去,也是長命百歲?!彼闹≥叺募绨蛘f道,眼眸透出精光。 “怪不得,嚴律上學工作一路順風順水,都沒讓家里cao過心?!庇匈e客連連稱贊道。 “所以我緊跟著嚴律的名字,在后面加上一個字,‘明’,讓他也沾沾嚴律的好運氣?!?/br> 嚴將感覺后背爬過一陣寒意,他不自在地回頭,背后空無一物。 “這么說,嚴將你要盡快把名字該回去?!庇腥撕靡庖巹竦?。 “不用,我媽喜歡這個稱呼?!?/br> 過去的名字被提及,一段往事如潮浪翻涌,胃里也不怎么舒服,他草草吃了兩口飯壓下,謊稱煙癮犯了,躲著飲酒的眾人到門外去透氣。 轉過土墻,房檐屋角下,狗啃齊劉海的嚴龍在抽煙,騰出一只手放在手機上,和別人在發語音聊天。 “你特媽的癮比我還大,一會你們先去,幫我開一臺,我下午晚點到?!?/br> 嚴將回憶起大伯說過的話,嚴龍不愿意上高中,也不同意讀中專,他過完年就要去南方的工廠打工。這些天大伯用皮帶抽他已經累得抬不動手,可他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還有多的沒?”他點了點嚴龍的胳膊,“借個?” 他已經很久沒抽,自從上次被嚴熙罵過,總感覺自己真的臭到骨頭里,隨時低頭都聞見自己一身惡臭揮散不去。因此扔掉了所有的囤貨,打火機也送了同事。 騙出來嚴龍的煙盒和打火機,他抬手便將打火機砸碎,香煙泡進水缸。 “我cao你媽逼!你他媽是不是有??!” 手里的煙很快被燒盡,他慌張地去撈水缸里的煙,邊撈邊呲著牙罵人,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為什么不讀書了?” “讀書有個鳥用?!?/br> “你姐為了你上學,私底下求過我很多次,最近一次她和我通電話說,希望我勸你學個手藝再出去打工?!?/br> 嚴龍撈上來一把濕透的香煙,氣得五官扭曲,聽見他這句話,手里的動作頓住,整個人如冰封一般停滯在那里。 “她還說了什么?”冷冰冰的語氣,不帶一絲溫度,降下來的肌rou失去柔軟,側面鋒利的線條勾勒一張成熟的臉。 “沒了?!?/br> 嚴將的眼神從嚴龍臉上滑到手上,滾落指節的水珠滴答掉在水缸里,直覺在某個瞬間告訴了他一切。 “你們大人都懂個屁!” 他咬著后槽牙,沒能隱藏住指尖的顫抖,好不容易撈上來的一把香煙又被他落寞的扔掉??缟想妱榆?,車尾噴出一團黑氣,塵土飛揚,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盯著水缸里起伏的煙蒂,環繞的漣漪還未散去,嚴將反復咀嚼他最后說的那句話,心里無限感慨。 原來他已經是個大人了。 嘆氣,搖頭,邁開步子去村里的供銷社買了一盒煙,一只打火機,裝進外衣口袋。 閃亮的紅色紙殼,嶄新的塑料外膜,他的手掌在暗處撫摸著煙盒的棱角。思緒叫囂著涌上來,這次再沒忍住反復的煙癮,點亮一顆紅星,和萬米高空之上孤寂的白日作陪。 ...... 他從爸爸的煙盒里偷拿了一只煙,有模有樣地夾在手指間,借著虛無的火焰抽了一口。 是的,嚴律才上三年級已經學會抽煙了。 “咳!哥,你再抽煙我就和mama告狀?!眹牢鮼淼侥袔宜?,在一圈煙霧中咳嗽不停。 站在墻角的同學,高年級的煙友,目光刷得一下都焦距在嚴律的身上,大家轟得一聲笑出來。 他把沒抽完的煙頭惡狠狠地摁在地上,滿臉漲紅,捏拳作勢揮舞:“你他媽小兔崽子管得挺多,欠打嗎?” 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委屈地哭起來,嗓音嘹亮。不用懷疑,十米之外都能聽見。 嚴律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拖出男廁所,羞憤紅到了脖子上,停在空曠的回廊上,他戳著她腦門警告:“你他媽再哭一個試試!” “嗚...都放學好久了......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彼槌橐?,終于費力地說完一整句,埋頭到他胸口接著哭。 身旁走過剛才的煙友,他們向他噓聲嘲笑,打趣他問道:“妹控,你今天是不是不去了?” “滾你媽的!你們先去幫我開臺機子,我晚會到?!眹缆沙麄冐Q起一根中指。 胸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他煩躁不堪,耳朵更是備受折磨,這條小尾巴真是難纏地超乎想象。 “今天你自己走,已經帶你走了一個月,你也該認識路了?!彼逯募绨蚶_距離,袖口胡亂抹過那張小花臉,大聲呵斥,“聽見沒!” 嚴熙嗚咽著點頭,腦袋一低,淚珠滴滴答答地掉落下來。 “行,那你先回去吧?!?/br>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堅定地轉身追趕那些同學的腳步,奔赴網吧去了。 那個年代流行的網游名字他已經忘記,只知道當時他也在魚龍混雜的網絡上威風過一陣子,披上網絡的偽裝,他在工會里混了個一官半職。 工會每周都會組織刷副本活動,他是主力輸出,鼠標鍵盤正興奮地噼啪作響的時候。 網管用喇叭在室內播放尋人啟事,有人扯掉他的耳機,打斷了他的cao作。 “哥,你什么時候回家?” 暴躁的嚴律一拳砸在鍵盤上,沒耐心地吼道:“你他媽能不能安靜會,讓我打完這局再說!” 一局接著一局,副本刷完還有競技和日?;顒?,主線劇情,以及突發稀有裝備限時掉落。 旁邊敲鍵盤的人換了一位又一位,手指手腕手掌摩擦得紅腫發熱,脹痛了起來,他才意興闌珊地放下鼠標,結了五個小時的網費出門回家。 他低頭走入黑沉沉的暮色中,迎著秋風越走越快,眼眸閃出興奮的光,嘴里念叨不停,還在回味剛才的激烈戰局。 “哥,走這邊?!?/br> 嚴熙小跑跟上他的腳步,在后面拉住他的校服衣角,指向一個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