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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在心中許久的記憶猝不及防被掀了開來,鄭襄元反應不過來,只覺得心臟不尋常地顫抖著。 卓更甫瞧了她一會兒,試著在她面前揮了揮,「怎么啦?」 如此尋常,如此自在的關心,忽然就讓鄭襄元不耐煩了。 這人到底是怎樣?真的這么了解爸爸的話,為什么之后數十年完全沒有他的消息?他就這么特別,特別到,能熟知爸爸的小脾氣小習慣,特別到,能得到爸爸這樣的溫柔相待? 她記憶中的mama,也沒有這樣的殊榮??! 這份怒氣來得很突然,她知道,但她難以制止。 鄭襄元幾乎是咬著牙根說,「你說他喜歡女生?」 「對啊?!?/br> 「你騙我!」 「怎么會,胸都給你摸了?!顾謹[出方才那副略顯無辜的神情,接下來,平靜沉穩一句驚天動地的反問── 「還是說,我就真的這么像男生?」 嗄? 啥、啥跟啥??? 鄭襄元張大眼睛瞪著卓更甫,萬分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或著,腦袋有問題也不一定。 好半晌她才吐出幾個字,「你、你說什么?」 「不然還要摸哪里才能驗身?喉結嗎?」卓更甫挑著眉打趣她,「或是,下面也可以啦,如果你能溫柔一點的話,能對你破例喔?!?/br> ……原來驗身是這個意思嗎? 話又說回來,這人的膽子可以再大一點,她都快覺得他……喔不,是她,跟她來自同個年代了,思想怎么這么新潮??? 鄭襄元強忍震驚,驚駭地看著那張本就雌雄莫辨的臉龐。 說到底,花美男這個詞是她的年代才有的,因此她會直覺認為這人是男的,畢竟是她的審美觀,如果以現在的時代來看……這人確實,娘娘腔了許多。 可是! 就算如此,也沒道理??! 「可你的名字……」 連中性都不是,明明就是男生的??! 「喔?!?/br> 卓更甫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是長房老大,理所當然,所有人都希望我是男孩子,老媽懷孕時肚子尖尖的,大家就更自信是個男的了,提前取了男生的名字,買了男生的衣服,整天拜拜感謝老天保佑卓家香火延續,還不知道拖了什么關係,直接把身分證也辦好了,咱們卓家一輩子的效率大都在那刻燃燒殆盡了?!?/br> 她的語氣始終云淡風輕,彷彿不是發身在自己身上的事。 「殊不知,一出生,啊哈,是個女的,所有人大失所望,懶得幫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再取新名字報個新戶口,口口聲聲催著我媽就是再生一胎?!?/br> 「可惜呢,五年十年過去,連個蛋也沒生來,我就是僅此一家,絕無分號的卓家長房獨子,只好撿了那張老早就辦好的身分證活下去囉?!?/br> 這樣一個平靜如水還能帶著搞笑語調的答覆,讓鄭襄元完全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出生,不是為了歡迎你;名字,更不是為你取的。 你長得好長得歪都與家里無關,反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遲早是屬于別人家的。 跟年代沒有關係,跟環境也沒有關係,人的情感是不會隨著時間推移有太多變化的,傷心就是傷心,開心還是開心,非但不會劇烈顛倒,還會愈發的歷久彌新,深入骨髓。 三十年前是這樣一個年代,比現在更為守舊,更為輕女。 正因如此,鄭襄元更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才能笑著說出這些過去,到底該有多么強大的力量,才能支撐著她成為如今的面貌。 她覺得喉嚨很緊,「所以爸,我是說,鄭朗之,知道?」 卓更甫點頭,「他是我的鄰居,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他當然知道?!?/br> 她再重新打量眼前的人一次,想想方才,呃,驗身的觸感,雖然只有一些小隆起,不過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纏個胸也不是什么難事,何況是近代。 反覆思考,依舊很難相信,畢竟,這個人,真的太像男孩子。 從儀態到言行,方方面面,除了長相比較白嫩外,其馀真的,毫無破綻。 鄭襄元又問,「可是、可是你也比一般男生再高點吧?」 「啊,這真的不是假的,基因好,看來我天生就是當男的料,乩童算的什么生男娃吉時說不定真有點道理?!?/br> 「……那,聲音?」 「喔,大概十二歲,朗之開始變聲,說來好笑,我一直到那時才知道男生是會變聲的啊。我小時候的志愿沒啥,立志除了廁所外,其他都不能跟一般男生有任何不同,所以讓他陪我到山上,每天吼個十來回,再細的嗓子也能啞掉?!?/br> ……這種攀比心理,鄭襄元莫名有共鳴。 她小時候對趙雅呈,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若讓她生在卓更甫的年代,她或許沒辦法比她做得更好。 先把社會風氣這個變量丟到一旁,至少,如今的卓更甫能笑著說出這些過往,而她,卻依舊死氣沉沉無法掙脫。 鐵一般的事實,害得鄭襄元再也說不出話了。 這個人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部分,隨便一問,樁樁件件,全是血淚,就像一個藝術家精心打造的作品,是石頭,是死物,依照別人的期待,日日夜夜精雕細琢,才成為如此精緻透亮的面貌。 可若真的是完全的死物,又不會如此的靈動鮮活,熠熠生輝,就像此刻,她的笑容是那樣的純粹平和,由內而發。 她是一步一步,毫無遺憾地將自己淬鍊到如今的樣貌,一點一點,撫平一切難以跨越的皺褶,才可以在此時此刻,笑得如此明亮。 怪不得,怪不得她身上總有很奇異的狀態綜合在一起,因為她本身,就是如此顛簸曲折地,行走而來的。 鄭襄元心頭五味雜陳,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不出話來。 卓更甫似乎知道她的為難,也不在意,隨口安慰。 「沒事,你不需要這樣看我,至少我這樣裝著,還裝到讓陳教授收我為徒了啊?!?/br> 鄭襄元扭曲著臉,「什么?」 「啊,你不知道嗎?」她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該不該說,可注視著她的眼眸過于專注,她只好挑挑揀揀,簡略地答覆,「陳教授不收女孩子當研究生,他覺得女孩子終究會嫁人生孩子,婚后為家庭為孩子的,還做什么研究,白白浪費他的精神培育后進?!?/br> ……這到底是哪個年代的八股思想??? 相比起來,莊教授那些極為隱性的,或著壓根兒該說無心之舉的歧視行為,簡直小巫見大巫。 更可笑的是,鄭襄元在面對這些稱得上輕如鵝毛的不公平時,總是忿忿不平,總是焦躁難耐,對比卓更甫,幼稚的不忍直視。 ……這合理嗎? 為什么她似乎可以欣然接受這些不公平? 鄭襄元百感交集,如鯁在喉。 好一會兒,才嘗試為自己挽尊,「你、你難道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卓更甫仍舊坦然。 「不公平啊,但那又如何,這不是我能改變的事情?!?/br> 說這些話時,她還是笑著,「老師受更早時候的環境影響,更難拔除根深柢固的偏見,這又不是他的錯,你瞧,古時還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呢,跟那個時候相比,我們現在,不是更開放更友善了嗎?我相信之后會更好,我對此充滿信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