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描述世界」是物理學家窮極一生的工作,現在的主流物理世界觀,本質上,就是因果論,煽情一點,可以說是宿命論。 凡等式必可計算,可計算就可決定,一個具有時間代數t的函數列在紙上,把數值帶入公式中,我們就能知道幾秒后會發生的事。 簡言之,一旦有某個因,必有某個果,只要條件充足,我們就能預測未來。 古典力學里牛頓的物體三大運動公式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甚至最令人費解的薛丁格方程式也是。 如果沒有實現?啊,那是波函數塌陷,是機率問題,定有某一個世界呈現的「果」能呼應前面計算時加入的「因」。 「因」可以不斷往前推,推到遠古時代,推到宇宙大爆炸,反正只要資訊是足夠的,不管多遠的未來就是確定的。 可假設這樣的論點為真,就會產生一個現象,一個,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未來的現象。 在真實世界,如此定論會顯得處處矛盾,試想一個人在等電梯,按鈕在他面前沒有發光,他也不會按下按鈕,因為未來是固定的,他註定可以等到電梯平白無故在他面前打開? ……聽起來有點蠢,分明可以憑藉自由意識主動按下電梯按鈕,為什么要把這種小事寄託在「宿命」上呢?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電梯真的會自動打開好了,那要等多久才能證明這個現象為真?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年、一百年? 我們難道不能自己決定嗎? 「時間」到底是什么,要「等」多久才會出現我們想要的「果」,本質上,這不是一個公式能解決的事,至少,在亂糟糟的真實世界里,是無法處處成立的。 然而「描述世界」的主流科學家卻直接把時間當作測量單位放進公式里,堂而皇之地告訴大家,就是如此。 歷史上,多少消失在時間洪流的科學家對此發出爭論和批評,多少哲學家文學家對此激昂演說,卻依然敵不過主流勢力。 而這名叫做卓更甫的研究者,也是反主流的其中之一。 這個人,甚至做了一個極少數人才能提起勇氣做的研究──論證時間。 鄭襄元一直以為是莊老頭在找她麻煩,如今看了這篇論文,倒覺得是自己眼光狹隘了。 她聚精會神地證明論文上寫的公式,一步一步,一環一環,偶爾重新推導她覺得古怪的部分,忘了時間流逝,忘了rou體疲憊,精神高度專一。 有那么片刻,卓更甫的論文與庫房里的老舊書籍相互輝映,隨著她寫的證明愈發完整,這些書籍也彷彿重新添上生命力似的,一點一點,一頁一頁,變得愈發嶄新,愈發光潔,沉浸在算式中的鄭襄元并沒有發現。 空氣冰涼,指尖發麻,筆尖一頓,墨漬溢出。 鄭襄元的呼吸吹拂在整個書房,視線凝結在填滿整張a4的字跡上,重新論證出公式的她有如醍醐灌頂,腦中某個長期堵塞的門閥通了似的,靈感源源不絕。 然而她卻沒有沉溺在這段感受里太久,只因落筆的同時,一串既熟悉又古怪的音符鑽入她耳里,那是一串,她從來沒聽過別人哼得出來的旋律。 意識到那是什么的瞬間,鄭襄元當即放下手中的計算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連人帶爬地衝出庫房,推開家門,兵荒馬亂地從樓梯口一躍而下! 莎莉熊!是莎莉熊! 有人在哼唱莎莉熊! 啊,嚴格說來,那也不算哼唱,那是純旋律,一段某個樂器吹出來的純旋律。 但鄭襄元管不了那么多,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她太久沒聽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知道這首歌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演奏的人是誰! 她急急忙忙,踉踉蹌蹌,完全不在意安全的后果,就是一推開一樓大門,便被不知道哪來的門檻絆了個狗吃屎,整張臉緊密地糊在粗糙的地面上! 音樂戛然而止。 鄭襄元忍過最疼最尷尬的三秒鐘,勉強抬起頭,就見那人已放下手中的陶笛,仿若研究野生動物一般蹲在她身邊,附帶一個又陽光又帥氣的笑容。 逆著光,他的面容在鄭襄元眼中很是虛幻。 他說,用低沉的嗓音,笑著說。 「你還好嗎?」 * 以時間作為橫軸畫出長長一筆。 設現在的時間點為a,過去的某個時間點為a’。 與真實世界不同,在化簡為繁的代數算式里,可以無視方向性地,倒退回去。 * 陽光和煦,涼風舒爽。 白皙清俊的臉蛋順著光閃閃發亮,黑白分明的眼眸帶著絲絲笑意,清澈見底。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靜,祥和地彷若上個世紀。 壞就壞在,這人接下來說的話,妥妥可惜了那張臉蛋和整身的英姿颯爽。 但見他滿臉促狹,壓根兒跟紳士二字搭不上邊,看搞笑劇似的吐槽。 「不說話?不好嗎?也是,你跌得好丑啊?!?/br> ……竟然只在乎她跌得好不好看嗎? 從天而降的荒謬感讓鄭襄元直接無視全身的疼痛,她滿臉黑線道,「……請教這位仁兄,怎么樣叫跌得漂亮?」 他聞言非但不覺困擾,竟還煞有其事地解釋,「哦,當然是在空中旋轉一圈,脆弱地落入強壯男性的懷中,再溫柔可憐的唉唷一聲啊,你看過美劇沒有?美國大兵與漂亮小姐都這么干的?!?/br> 「……那么,你作為目睹一切經過的男性,難道不覺得我跌得丑是你的問題嗎?」 他頓了幾秒,露出一個無邪的笑容,「那大概你不是我的菜吧?!?/br> 靠夭啊。 又要跌得美,又要是他的菜,這人要求會不會太多了? 大概是鄭襄元的表情太過鄙視,男子趕緊護住自己的胸口,自保道,「你別這樣看我啊,我知道我挺不錯,但我沒看上你,對你可能是艷遇,對我就是地獄而已?!?/br> 這人是相聲演員嗎?怎么可以把獨腳戲演得如此自在? 鄭襄元自己默默爬起來,抬頭看向他,感慨,「你的臉皮是麵粉做的嗎?」 怎么可以厚成這樣? 他笑著擺手,「小姐說笑了,麵粉那種貴重的東西,哪能膚在我臉上?!?/br> 麵粉?貴重? 鄭襄元心生狐疑,這年頭大伙廚馀倒的叫一個乾脆俐落,食物都得主打精緻限量才有銷量了,竟然還有人會說麵粉貴重嗎?節約糧食的年輕人可不常見啊。 這么想,這才發現此人的衣著打扮有些古怪,一件素面白衣外頭搭著極為鮮艷的綠色短版外衫,外衫刻意立起了領子,丹寧褲高高拉到腰上,看上去非常的……呃,老派。 明明這么老派,這人竟然還很有自信的模樣。 一股十分違和的感覺撞擊著鄭襄元的視覺,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她忍不住朝四周望了望。 殊不知這一看,發自內心的震驚了。 ……這哪里還是她家啊。 眼前繁榮精緻的商店街不知何時被夷掉一半,只剩各式雜亂招牌的店家和小販,商家中央掛著一部紅色公共電話,不少人在那兒排隊,其中不乏發型統一的男學生和女學生。 周邊的高樓大廈拆得精光,換上層層疊疊的鐵皮屋,她身后的家轉為一棟七樓的老舊建筑,上頭掛著木製匾額,僅僅七層樓已是鶴立雞群,突兀的不可思議。 路邊的交通號志少了小綠人靈活的倒數行走,整體單調的很,停在街邊的汽車更是稀稀疏疏,大部分是機車,款式全都很復古,還有那種古早的野狼檔車。 再往外看一點,這繁榮的城市,竟能看到層疊山脈,哪有什么知名全球的地標建筑。 鄭襄元不知不覺張開嘴巴,由衷冒出兩個字。 「哇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