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字游 03
他變成一個能自主行動的正常人,到廁所里頭刷牙洗臉似乎再正常不過,可能平常我有在幫他按摩筋骨,看起來走路也沒有什么異狀。 只是和剛醒來的我一樣,感覺注意力難以集中,雙眼看起來很疲憊,目光有沒有落點。 「你知道你是誰嗎?」 他坐在床邊,對著我搖搖頭。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他仍舊搖搖頭。 終仁看起來很冷靜,沒有一絲自己睡過了近三年的惶恐,「我只記得我要去一個地方?!?/br> 「你去那邊就能夠恢復記憶嗎?」 他茫然地盯著門邊,沒有給我答覆。 時間已經來到五月,山頭還盤旋著冷空氣,我們倆和以前一樣,搭著往山上的巴士。 一路上我沒睡著,過沒幾分鐘就看了眼終仁,他坐在車窗邊,眼神迷離,像是遺失了什么東西的悵然感。 從他醒來到現在,我一直感覺很不真實,感覺今天會是一場難忘的夢,但一晃,只要夢醒了,我仍舊是一無所有。 我挽住他的手,他雖然瞅了我一眼,不過他沒有排斥,只是看起來依舊很倦。 我帶著他到姊的塔位前,他并沒有回避,只是傻愣愣地盯著姊姊的照片。 「姊,你在那里過的好嗎?」我和終仁十指緊扣,他依舊沒有松手,不知道現在在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還是只剩一片茫然。 「上次帶終仁來看你已經是六年多前的事情啦!時間真的過地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谷缃襁@些話我已經能笑著說,我變得麻木不已,心里頭的黑洞把情緒都給吸乾了,「雖然我還是沒能把媽拉來見你,不過她已經接受你的死亡了?!?/br>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牽掛嗎?」說完后,我愣了愣,笑容也凝結在嘴角。 這句話像是說給自己的,而非說給字姷姊聽的。 我望著照片里字姷姊的陽光笑臉,塔位鋁門上映著的我的樣子,顯得格外刺眼。雙眼無神,面色灰暗,魂被抽乾了一樣,我流浪成孤魂野鬼。 我滿是牽掛,三魂七魄都困在過去未解的結,結結相串,繞在我的周圍,畫地為牢,成為自囿的修羅場,我離不開。 臉頰淌過一抹溫熱,我才從愣住的思緒里跳脫出來,他溫暖的大手罩住我的臉龐,替我抹去了奪眶而出的淚水,他還是那么生疏,不像是認識我的樣子,只是身體趨于本能而這樣做。 什么時候他才會想起我呢?什么時候他的夢境和我的現實才會重疊? 我關上塔位前的鋁門,別下他的手,我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點沙啞,「我們出去吧?!?/br> 他點點頭,被我牽著出去塔外,天色并不大好,染上了一層臟臟的灰。 他將手輕輕地放開了,我也把無所適從的手放入外套口袋。 今日登山的游客比六年前的樣子少了大半,登山賞景的間情雅致都被這一片灰黑的天空給掩蓋了,我們走到山腰上的商店街,有許多店家已經關門大吉,販賣海藍色冰沙的店舖也是其中之一,整條商店街人去樓空。 山頂基本上游客又更少了,尤其天候狀況不佳,山頂也起了薄霧,更多人選擇的是趕快下山,而不是待在原地等夕陽出現。 終仁主動坐在那塊杳無人煙的角落,望向還站著的我,眼神像是在說怎么還不坐下? 我本想著要不要也跟著其他游客離開的念頭便打消了,我坐在他身旁,靜靜地望著灰濛濛的前方,遠方的山不大明顯,只露出淡淡的翠綠,大部分都被山嵐繚繞。 霧像是山中棲息的山怪,一隻一隻白色的手朝我們緩慢地攀過來,撩過終仁的衣領,掠過他微微潮濕的發,頃刻間,霧就吞噬了我們。 等到我意識到濃霧吞沒我們時,我已經太晚了。 前后左右都是讓人看不清的白色一片,我喚醒了很久之前在老家遭遇的那場濃霧,想起了那間晦暗的古寺,此刻簡直和那時候如出一轍,我感到心一驚,向旁邊碰去,卻只摸到一陣空。 「終仁?」我手又向旁探了探,卻只碰到一場空虛。 終仁呢? 他又要離我而去了? 我站起身來,左顧右盼,迷失的方向感根本找不回來,我不敢輕舉妄動,恐懼下一秒就會失足跌入山谷,只能大聲喊著,「終仁你人呢?」 又和該死的當時一樣,沒有人肯回應我,回音在濃霧間回盪,不斷反問著我:「人呢?人呢?人呢?」 只見和當時一樣,霧中出現了神奇的一抹紅色,不過并非夕陽馀暉,它急速地朝我衝過來,那是一雙血紅的眼睛,身子矮矮小小的,長滿黑色的長毛,手上長滿能撕碎人的利爪,像極了小時候爸爸和我說過的山精模樣。 但在下秒,它全身長出綺麗的藍色蓮花,花朵亮著螢光的藍色,眩目到不像是真的一樣,山精的血rou噴濺了一地,花瓣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綻放了一場血腥的凄美。 「字游?!拱⑵啪箯撵F中走出,一雙深藍色的眼眸正盯著我,銀白色的發依舊在祂腦后盤成花狀發髻,祂拄著拐杖,上頭正纏繞著的正是藍色蓮花。 我毛骨悚然,大聲問祂:「禰是誰?」 山中的回音也不停地問著我:「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如魔音傳腦一般,來回重復著這個問題,我居然感到迷惘。 「禰是誰?是神還是魔?」我大聲地問祂,藉此掩蓋心中出現的徬徨。 「我是祖先神?!沟k雙眼看起來毫無波瀾,平靜地陳述一件事實。 我退后了一步,提起戒備,「禰就是夢山菩薩?」 祂見我這副模樣,只是低低地垂下臉,「我是不被信仰的祖先神,而不是夢山菩薩?!?/br> 「禰是說……一直以來我們家族傳承的信仰,都是錯誤的神?」我愕然。 「祂不是神,只是非神非鬼的靈體罷了?!沟k眼里盡是疲憊,「祂讓家族榮耀一時,大家只信會帶來好運的靈體,我就被取代遺忘了,然而家族的福報都是命定好的,從鎮上的望族瞬間沒落?!?/br> 我的驚愕轉為憤怒,「為什么禰現在才肯出來說!如果禰早一點說,這一切至于變成如此模樣嗎?」 剎那,祂身后的白霧竟亮起了一點一點的紅光,是一雙一雙的血紅大眼,祖先神似是早料到一般笑了笑,遞給我一個紅色的護身符,在觸摸到的那一瞬間,我竟不自禁乾嘔。 我試圖用右手去擋住嘴,卻忍不住強烈的噁心,我吐出了六片枯萎的紅色花瓣,我不記得自己吃過這些東西,立馬問:「這是什么?」 「夢山的蠱,是那死去的六個人靈體?!沟k平靜地說,攤開手里還有一片鮮艷完好的花瓣,外頭是鮮艷的紅,內部閃著珍珠白的淡光,「這是山夢花,又稱瑞香?!沟k說完,就將花瓣交予我左手心。 我望著雙手截然不同顏色的花瓣,詫異地望向祖先神,「他們還救的回來嗎?」 只見祂殘酷地搖頭了,「還完好的那花瓣是褚終仁的靈體,你只能把握住他了?!?/br> 「看清楚你自己的心,你才會知道你該去什么地方?!沟k靜靜地閉上雙眼,一時間讓我感覺好像回到安穩的童年,環繞在森林的低語,聽著山林的沙響。 而如今,阿婆身后那些雙眼血紅的山怪,未曾停止過祂們嗚咽的低鳴。 爸爸說過,祂們是死去的樹木,若不是自然病死或壽命到達終點的樹木,就會變成山精,活到應活的歲月消逝,這樣的日子間的無趣,祂們就會製造出幻境,讓人們困在其中,同祂們一起享樂,過幾天就會將人放走。 但現在,這些山精又是為什么出現?因什么憤怒?甚至對我們帶有恨意? 只見山精一隻一隻地撲向阿婆,馬上就散在地上,變成一團扎著藍色蓮花的穢物,血rou噴濺了滿地,可我分不清是阿婆的還是山精的血rou,山精的數量實在太多,快淹沒了阿婆,淹沒祂寧靜的面孔,而我只能無能為力地在一旁看著。 直至霧散,祂們模糊的血rou也都散去,再也看不見任何一朵藍蓮花的盛開,手上腐爛的瑞香花瓣也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