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9──水月倒影>
在夜游后一星期,我一時興起,再度來到西門町尋找午餐。 我放空腦袋隨意走著,由下意識帶領我,來到初次偶遇他的那家早午餐。今天店外稀奇地僅排了寥寥幾人,因此過不久就輪到我入座了。 店員帶我入內,他指示我坐到兩人桌的位子。很巧的,那里恰好是我們當時同坐的桌位,而我坐上了他的方位。 我取來菜單,沒有懸念,畫上了他經常點的那一套豪華餐點搭配。 雖說我光吃一份個人套餐就夠飽了,想多點任何點心,最后都得拜託他幫忙分食。但一坐上這位子,我胃口似乎一瞬間增大一倍,就連腦袋也像被催眠一樣,控著持筆的手畫下一堆餐點。 待我的餐點送上后,一位大學生在店員帶領下,坐到了我對面。 「啊,是你!」 「欸學長,你也來這吃呀!」 我們很快認出彼此。他爽朗地向我招呼道。 「是啊。這家是別人推薦給我的,我們以前很常一起來吃。但我很久沒來了,有點懷念,想說就自己來吃一下?!刮译[蔽了些許資訊。 「那你朋友懂推耶,我也是男友推薦給我的,真的不錯!」他直言不諱,也許是機緣之巧讓他愿意對我坦誠,或者此地讓他能安心放開自我。 「對呢,那晚之后,你們聊得如何?還順利吧?」 「託學長的指教,我們的相處狀況改善很多了,不再常莫名吵架了。而且我朋友滿喜歡他的,他們這幾天一直揪打游戲。我都快不知道誰是誰朋友,誰又是誰男友了?!顾χ鴵u搖頭。 「那就好?!?/br> 雖然話中看似無奈,但聽得出他對此轉變既欣慰又愉悅。我也為自己能幫得上忙而開心。 「那你今天怎么自己來吃呀?」我忽然想到這點。 「哈,我們本來約好今天早上來吃,但他睡過頭了,我就懶得管他了?!?/br> 我本以為對方也是獨自出來晃悠的,不過看他手指快速來回敲打,訊息回得勤勞,臉上盡是春風滿面的笑容,我想是不必擔心他孤不孤單的問題了。 間談過程中,他的餐點也陸續上來了。他的食量與精壯的形象相符。 我靠馀光瞄著他,而他正狼吞虎嚥著,所謂暴風式吸入用餐法。金黃色的油光,圈出了他的嘴型。 他手起刀落,沙拉碗里的小番茄被光速切半,剖面正緩慢滴下自然鮮紅的汁液。由于他出力過猛,另半面直落于地板上,沾滿了塵土。 「哇!你也吃太快了?!刮椅⑽⒄痼@。我的餐點比他快上,但他已經清掉了盤中泰半。 「啊哈哈!我等他等到餓過頭了啦?!够卦挄r,他口里仍充滿食物。 不出幾分鐘,他的餐盤全空了。他將盤子推向一旁,胡亂擦了嘴,便開始回起訊息。而我正慢條斯理地享用,我還稍微擔心自己吃不完。 不過,由于他用餐方式過于狂野,所以嘴邊沾了不少油光和醬料,而他剛才只是粗略地擦拭過,下巴處不注意留下了幾滴白醬。 「你這里沾到了?!刮覒T性執起紙巾,就要替眼前的人擦拭乾凈。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謝學長!」他有些慌張地制止我。 「啊,好?!刮壹纯淌帐?。我冒然的行為肯定很唐突。 只見他臉色微微轉紅。我也有過相似的經驗。 那一日,他為我擦去嘴角沾上的醬汁時,透過對方眼眸中的倒影,我能看出自己臉上的慌張,而后添了點自然的桃紅羞赧。 「欸!我男友終于到了耶。那學長我先出去找他囉,我們等等要趕去看電影?!顾赝昶渲幸粍t訊息后向外引頸張望。 「好呀。我也該讓位了,外面還有人在等位子呢?!?/br> 我簡略收拾完后,跟著學弟起身。他蹦跳著快步出外,而我漫步在其后。 走出店外,一位身形較矮小的男孩,從人群中叫喚他的名,吸引他目光。兩位情人終于會面。他們在不遠處彼此調侃,而我悄悄聽得他們間話家常。 在我們離店時,外頭天色暗下不少,抬頭一望,眼前銀灰的云層,是即將下起綿綿陰雨的跡象。我暗自在心中祈禱,我不期望稍晚會晴朗,只求強風趕緊吹散雨云,讓我得以安然度過平凡的假日。 我隱約聽到學弟說忘了帶傘,幸好他另一半夠精明,要對方不必擔心,還反虧笑說學弟粗線條。兩人夫唱夫隨,感情之融洽可見一斑。 他們打鬧完畢后,學弟向我揮手道別,他另一半也禮貌性點頭致意,而我回以一笑,便目送他們離開。 若是下起雨來,依兩人的體型,我想或許能勉強共躲在較大的傘面下。不過我瞄到他們手持著的那把傘,大概只能遮住他們身體各半。除非他們將身子靠得密貼,幾乎是彼此重疊。 但我想,這不是我需要擔心的。不論晴雨、不論冷暖、不論風起,我相信他們都會處得好好的。而他們共同經歷的每段時光、每個風景,都會成為一種情趣。 他們再度走遠后,遠方天空傳來低鳴。 我趁雨勢追來前,快步返回捷運站,緊急搭上下一列車逃離。 又到下一次週末,這本該是個補眠的美好假日,但殊不知,我一早就被鳥鳴擾了清夢,自沉沉中大醒。我慣例地坐上電腦前,隨興播放起昨晚未追的頻道新片。 一點入某支影片,一部精品戒指的廣告突然竄入。 我昨日睡前,確實有在電腦前,久違地取出同一家的商品配戴上,但那不過是幾秒鐘的事。細想可知youtube不是有讀心術,就是有強大的監控系統,不論何處有商機,是一丁點的機會都不會放過的。 滿滿回憶突然涌現,我于是興起了某個念頭。 我取來一條鍊子串上兩枚對戒,戒身彼此靠攏,同時散發螢螢光輝。 我對鏡端詳,新項鍊整體于我很合適,但我更懷念兩副對戒仍留在指節上的模樣。 我接著拎起機車鑰匙,發動機車,照著我的慢步調,騎往某處半山腰。 今日陽光暖好、視線絕佳,清涼山風微微吹拂,是個適合上山的好日子。 轉入某段山路,路寬微微收束,沿途略有幾彎幾拐,兩側山林緊傍、草木翠綠茂盛,可見幾戶矮房人家在此扎根。 「應該就是這里了?!刮以谝惶帍澋劳O?。 這是我初次到訪該地點,在此前我從不敢想要靠近這座山。但我感受到一種宿命式的呼喚,細微如耳語,聲聲催促著我到來。 在騎經漫漫長路后,我總算抵達目的地。稍早我因迷了路,而多繞了好一大圈。整段路途硬是被我騎成了兩倍的時長。 但誰叫我尊崇安全至上,平路騎車本就快不起來,爬起山來當然是更顯龜速。我還數度被幾臺腳踏車、機車,以及少量汽車超車,但我就是特立獨行,不跟隨大眾急促的節奏而行。 我下了車,專心一意低頭搜索著歷史的痕跡,舉凡機車車身的殘骸。 將近一年以前,一則地方新聞快報是如此報導的: 「……專家推斷,可能由于當時雨勢不小,該名少年在過彎時不慎自摔。據目擊者所述,少年被發現時已頭破血流。雖然急救人員不久后便抵達現場,實施搶救,但少年仍……?!?/br> 那則新聞我并未完整看完,因為當時的我早就驚慌失措,緊急打了好幾次通話給阿豪,可是無人接聽。而在那日之后,阿豪從此音訊全無。 直到隔一周后,經他哥哥po文轉述,我才獲知了他的死訊。 我主動向他哥哥致歉,因為我總認為阿豪的死因,我必須擔起絕大部分的責任。雖然在我講述完所有來龍去脈后,他哥哥表示我并不須自責,一切都是因阿豪過于衝動,才會釀出大禍,遭此死劫。 但我就是無法原諒自己。 他們家公祭辦得低調,僅開放親戚和阿豪的幾位摯友出席,而他哥哥則允許我以特殊身分出席,讓我能以最親近的距離送他最后一程。 四季如常遞嬗,此處已了無案發現場的模樣,像悲劇從未真實發生過。 我尋不得車身摔地時,在馬路上拖出的磨痕;我也見不著鮮血流淌過的痕跡。當時路面被烙下的血銹色印記,或許早在當日連夜的大雷雨時,就已被沖洗潔凈。 但我不是一無所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中,那里開了幾朵孤僻的小花,其突兀的存在卻讓我莫名感到欣喜。盯著那幾朵大開的花兒,我似乎就能想像得到,阿豪潑灑出的血rou滋養了大地,因而孕育出了朝氣盎然的新生命。而他的靈魂則重回宇宙起源的擁抱,化作一枚閃耀的新星。 我盡量蹲低了身子,開始向小花們攀談。 「你過得好嗎?我好像過得渾渾噩噩的,但我最近有努力在振作了?!?/br> 「你在那邊還會偷偷飆車嗎?不過那邊應該可以讓你暢行無阻吧?」 「跟你說哦,我前陣子上了思晴的節目,講了我們的故事。當時我真的超緊張的,超怕觀眾聽不懂,也不喜歡聽我說話。還好最后順利結束了?!?/br> 「放心,我沒有講很多你的壞話啦!只有一些小祕密不小心說溜嘴而已,你不可以罵我哦,哈哈!」 「嗯?你問我是怎么來這里的?嘿嘿,你居然不知道嗎?」 「好啦,不賣關子了。在你走了之后,我還真不習慣沒有機車的生活,所以我拜託阿彥教我騎車。阿彥說我學很快,我學了第三天就敢自己上路了,而且還順利考到了駕照!雖然我考了第二次才過。都是那個直線七秒害的!」 我最后是以半秒之差驚險合格。 「如果我早一點學會的話,我們就可以一起在公路上馳騁了吧?可惜已經來不及了。不過說真的,我真心討厭飆車。我有學你試過了幾次,我還是覺得好危險、好可怕?!?/br> 我蹲得腳麻了,于是改換為坐姿,我和花的距離也更貼近了些。 「再過不久就一周年了耶,沒想到已經過那么久了。我這近一年來,到底都是怎么撐過的呢?可能也得謝謝阿彥一直顧著我吧?!?/br> 「??!對了,我前陣子在路上認識了一位學弟,他也是。他跟他男友那天吵架了,所以學弟徵詢了我的意見。前幾天,我還有在那家早午餐遇到他們,他們看起來感情很要好,應該是不會出什么問題了?!?/br> 「不知道學弟他們愛不愛騎車?下次在軟體上看到他,我得要好好奉勸他們別在路上亂飆車!還有酒駕,酒駕害人不淺!」 「然后啊,下星期我要跟阿彥他們幾個去淺水灣。你還有印象我們一起去過那嗎?我記得很清楚哦,你也不可能會忘吧?」 我稍微靜思了一會,思考還有什么事未交代。畢竟屆臨一年了,一整年下來能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多到一言難盡。 「你走了之后,這個世界突然就風云變色了,疫情開始在全世界蔓延,好可怕。希望我們身邊的朋友都可以維持身體健康?!?/br> 「除了疫情之外,其實也沒什么大事發生,群組大家都過得一樣好,只是好像有一、兩對前陣子剛分手了。你不用擔心他們,他們還是處得很好,和平分手?!?/br> 我接著又獨自絮絮叨叨了好一陣子。但我并不表現得特別悲情或凄厲,只是悄悄地、淡淡地、不灑狗血地,把從前未能傳達的情意,在此刻全數道盡。 「我答應過阿彥要好好過生活,不只是為了我自己,也是不讓你擔心。而且我也答應過思晴,說好要揪她去農禪寺拍照。你也知道,我是個很重視承諾的人,哪像你,氣死我了!」 其實我原本也想就此投身山林,但畢竟有約在身,我不能食言而肥。言而無信的人,是我最討厭的。 「我好想你,你也是一樣的,對吧?」 「但既然你已經自由了,就不用太在意我怎么樣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顧好自己的。你就放開心好好玩,知道嗎?」 「如果我說……?!鼓蔷浣Y語此刻卡在我的喉頭。 「好了,我差不多該走了,不然太晚下山我就危險了。下次我再帶飲料來看你吧,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喝一杯了?!?/br> 「之后有機會的話,我會去找你的,在那之前要照顧好你自己哦,我們說定囉?」 我輕撫花兒的莖干,就如從前他會撫摸我的臉頰。每晚睡前耳鬢廝磨的觸感,依然還留在我身上。 我起身回到機車上,離去前我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讓這次小別不顯得過分離情依依,因為我知道我們總還會再相見的。 沿原路騎下了那座半山,我偷偷修改了返途計畫,轉達農禪寺。 我想我是沾染上了阿豪不守信用的壞毛病。 來到通往寺內的最后一段直路,一旁狹窄的行人道,由籬笆與植栽從兩側包夾起,寬度只容得下兩位成年人擦肩而過,稍一不注意,就會與回程的訪客一頭撞上。 籬笆上的植栽,綠意如記憶中盎然,僅部分的葉片尾端沾附上醇厚的深茶色,其馀幾無凋零的跡象。而路旁種植的那些,雖然看似稀落,但仍挺直精瘦的樹腰桿子,列隊歡迎前來參訪的游客。 它們像是專門設立的衛哨,無論春夏秋冬,四季如一駐警在此,審查途經的訪客們是否有任何不潔之舉,又是否足夠虔誠。只有符合消極條件時,才獲得資格得以窺探寺園一眼。幸好,平常沒有什么信仰的我,每一次的到來都沒有被攔阻,可以順利抵達目的地。 還記得某一年,我跟著他初次踏足此地時,心里總有種微妙靈感。像是要進入桃花源之前,必須走過的樹林幻境,只是礙于生長環境條件,以及種植空間等等的現實因素,這里只好委託現有的植栽們守關。 由于下山后已是傍晚了,寺內今日開放時間快結束了。 幸好,我在時限內趕到,見寺門依然處于微開狀態,我才松了一口氣。 由于疫情的關係,入寺前多了一道手續。警衛替我量測體溫,確認無健康疑慮之后,便迅速放我通行。 在進門前,我注意到公告上的開放時間,我趕上了最后入園參觀的時間,半小時之后便得離場。 我本以為,這次快速見上一眼水月池的容顏后,就必須離開了,這下倒還可以放松身心、緩和情緒,好好在里頭走上完滿的一圈。 輕巧地踏入大門,時間在寺園里趨于靜止,每踏一步,就好像能見到我們曾留于此地的腳??;每望一眼,各個角落都殘留我們往昔的剪影。當太陽斜下得越多,影子霧薄般的形體便更為清晰、濃重。 我依上次的模式,首先往右走向那大塊綠地。 一眼望去,綠草仍是翠綠如茵,隨著慢拂過的涼風左右搖擺;遠方的山巒依然宏偉莊嚴,在那一頭靜謐地沉睡著。 所有景色都如此相彷,這里的一切似乎不曾改變。 但,身處時間洪流正中央的我們,無力于抗拒萬物的變與不變。 我們只能盡力掌握還得以cao之在己的、還必須彌足珍惜的,并且極力避免留下如刀割般的遺憾。 可惜,這些道理,往往得先經歷過失去,才會有所體悟,例如我。 踩上綠地之間的巖石步道,這些巖磚除了色澤和紋路不一,表面的凹凸程度也有所別。但這細微的凹凸起伏,卻在行人腳底傳來深刻的擾動。 心神早已散落各處的我,步履如波,無處安定而漂泊的靈魂,于此載浮載沉。思緒與呼吸的節奏,與寺園的頻率稍有不合,一不注意便可能踩踏不穩、進退失據。 最輕微的狀況,大概只感覺地面巖磚起伏不定,偶爾引發腳步錯亂;若再嚴重一些,搞不好會就此絆倒或滑個大跤,進而擦傷或是扭傷。 當然,這里不是形勢嚴峻的山路,不太可能會讓人陷入生命垂危,只要不在地面潮濕、積水時,還執意邁開步伐、放肆奔走,肯定不會出什么差錯。 離開綠地,途經寺旁的一塊小空地,是停車場。那里有位身穿素色僧服的和尚,正手持小把草木剪,修剪樹木根旁的雜草。 他手里細心修剪的是雜草,耐心剪除的是雜念,專注翦除的是六根中的不清凈。拋去心中所有雜念,及對人世間的執念,只渴求領悟最真實、純粹的禪意。 頭戴斗笠的他心無旁騖,只專注手邊的修剪作業,在結束前從未分心抬起頭來。身后來去的訪客,于他而言不過曇花一現。 我停下腳步瞅了他一眼,緊接著又轉往道場。我怕打擾他維持「空」的心念。 經過水月道場時,里面正巧應是在舉行例行的誦經儀式。 今年也因疫情的緣故,暫不開放民眾進場禮佛,道場里的軟墊椅幾乎撤掉了,只有少數幾位師父得以待在佛前。不過外面仍是聚集了一批游客。 游客們一面雙手合十,一面觀禮,伴隨陣陣敲打木魚的清脆聲響,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福。但我不若他們那般虔誠,又或說,我已然不知該為何、為誰而祈禱,才待不住如此莊重的場合,所以只側觀佛顏幾眼,就趕赴水月池邊。 池邊前方有幾組人馬在拍攝,對回道場那端又有信徒正在觀禮,遮住了可以面佛的視野。我本來只想定足遠觀,嘗試從佛如炬的目光中偷取一些禪念,這下倒被迫放棄不凈的雜念。 我索性晃過了一整圈,在最邊緣的角落坐下了。 靜觀池里的水,水面反射出我的無表情。我不禁想著,若跳入這片池底,是否能就此進入另個世界。在那個世界,我能遠離在繁華人世被噴濺的泥沼,拋去俗世間糾結的一百零八種煩惱,于是獲得超脫、離苦得樂。 但浮想聯翩莫不皆為虛妄。人世不如電影、也非動漫,并不存在魔法,無法使用魔杖一揮、手指一劃,就尋求到永恆不滅的快樂。 喜、怒、哀、樂、貪、嗔、癡,禍福相倚,萬劫不復的輪回循環,才是真正的人生百態。 水月池里,曾經盛放的蓮花已然凋零,被秋風吹皺的蓮花池,波動的倒影中,無法清晰見著往昔寧靜祥和的美好。當風停下,再也不見兩人靜坐相伴的身影,如今只剩一人。 或許,在看似不變之中,實際卻無所不變,端看觀者有無知覺。 季節褪去溽暑,我換上秋衣。 我用力拉緊薄外套,只求冷風不要再乘隙侵入我的身體、我的心底,幸好這個卑微的愿望,還能被允諾實現。這大概是受眾善男信女所信奉的佛,對將近半失溫的我,最有溫情的恩慈。 參拜時間即將結束,夕照收斂,過不久便要瀕臨夜色之緣界。 我取出一臺潔凈無瑕的單眼相機,昨晚我才剛開箱。 我俯趴身子、心胸觸地,挪動鏡頭角度,嘗試將水月道場與水月池面,一同收入畫面。 事成之后,我隔著一方池子,重新面佛。 我雙手輕貼合十、抵住下唇,以近似耳語祈禱,求佛為不夠虔誠的我,帶一段奢侈的祝福到天上。最后,也祈求佛能夠寬慰我的心。 面對虛無縹緲、充斥不安定的未來,信仰成為慰藉、安放身心靈的凈土。 信仰本身的存在,讓人們相信,而相信的力量,則足以成為生存的動力,現在的我,好像能稍稍體會到一些。 至少,現在我也只能這么「相信」著。 從祈求的儀式回神過來,風,這時又輕輕吹拂而來。 最后一道夕陽馀暉直射池面,池面反映璀璨、溫黃光輝,波光粼粼。 不知不覺,風悄悄地撥除濃厚得幾乎化不開的云層,在此晝夜交接之際,夕陽光照才得以拋頭露面。 夕陽絢爛瑰麗、溫潤人心,像一顆經過細緻車工,散發澄澈艷紅光彩的、完美的紅寶石,也像熱情四射、天真爛漫的他。 我收拾破碎的心神,背向夕陽離去,形單影隻的心隨影子被拉得瘦長。 夕陽圓滿得像,彼時那張紙條一端的o。 不,夕陽飽滿的圓滑線條應該更加完美動人。 那枚o線條凹凸有致,如我們緊緊相擁,環成坎坷不平且多舛的圓(緣)。 其實我大可不必如此匆促,畢竟白晝之后續著夜晚,其繽紛色彩還正在醞釀。只是、也許,我不捨看見夕陽緩慢沉沒的樣子,即使我明白,它終將順應宇宙法則,上升、輪轉、落下。 千篇一律的每一日,終究必須落下夕陽;一成不變的每一日,終究必須放下此o。這些道理我都懂、我真的懂。 但,只要不親眼看見,就能夠稍微假裝、甚至祈禱,哄騙自己這項物理定律今天是不會發生的,對吧? 我不禁想著,若當初我玩笑地撕下x的那端,是否這一切悲歡離合就不會上演?而我們都能安然無恙地存于世上,作為愛過很久的朋友? 無解的大哉問,比「愛」更艱深。 我騎著慢車緩緩遠離,寺園周遭的景色逐漸轉換、遞移。橘黃的天際,也轉為幽深的靛藍。 我無聲地告別了農禪寺,無聲地告別了曾經。 回到家后,我在社群po上拍攝的照片。 我特意將其翻轉,讓現實倒為幻影、讓倒影化正為真實,虛虛實實、真偽莫辨。而即使虛實界線不明、交錯如織,唯人生仍舊如電光泡影;唯永逝的依然不復歸來。 發文成功后不出幾秒,思晴突傳來一則則的訊息: 「你怎么偷偷跑去農禪寺,不揪!還偷偷凍結定位!」 那款app是阿彥勸著我裝的,當然是出自關心之意。而后我也順手把較熟的朋友加入了,其中包含思晴。 「而且你好歹也讀一下訊息嘛,突然就消失一整天,想嚇誰呀?」 「下次一定要揪我一起哦,不是說好要一起拍好多好多照片嗎?」 「你可不準毀約哦!這次認真說好了哦!」 「你別讓我們這么擔心啊?!?/br> 「算了,你沒事就好啦?!?/br> 「天色晚了,你已經回到家了嗎?別在外面游蕩太久呀?!?/br> 我隔過幾分鐘才已讀。 而她此時也瞬間秒回了:「你不準給我做傻事哦,大笨蛋?!?/br> 我回以一個貼圖,由它代替我裝起笑容說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