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 07】-1 「為葳海敏娜公主報仇」[I]
「所以這是非得找我不可的理由嗎?為自己犯過的錯贖罪?」 「當然不是。那些農民的主張在王國內大多數人看來也覺得很荒謬。女王殿下雖然還年輕,但并不傻。也不怎么聰明就是了?!?/br> 在隨時可以把「對王室不敬」定罪為「異端」的大審判庭頂樓,掌握最高審判權的「司鞭」?伊利亞斯,顯然不受自己的審判權約束。 「已經餓到沒飯吃的農民工,怎么還會力氣造反,甚至擁有可以跟王國的軍隊僵持不下的武器呢?」 珀斯提昂想都不用想,嘆了一口氣:「有貴族在背后?」 「嗯。是一個叫什么勞倫佐還是范?馬可屋?范?澤蘭?的什么什么爵,反正名字不重要。簡單來說,他是當年阿爾讓王子派系的人馬,似乎就是慫恿阿爾讓王子背叛、謀殺葳海敏娜公主的元兇──至少是嫌疑犯。好歹以大審判庭的立場,他還是得經過審判才能定罪……總之,那個某某爵因為疑似是謀殺葳海敏娜公主的元兇,在蕾歐洛蕊女王似乎快查到自己的罪行后,自己提前逃亡,提供武器給農民串聯起來造反?!?/br> 「那么那個某某爵跟我有什么關係?」 「沒關係?!挂晾麃喫咕従忰獠降椒块g的角落:「是他推出來的人跟我們『疑似』有關係?!?/br> 他微微彎腰,從瓷瓶中眾多短鞭里挑出一根: 「記得農民打的口號嗎?『如果不是因為勇者等人消滅了魔王,就不會導致農民餓肚子』。假設他們的主張成立,那么,找誰來反對『勇者』最有說服力呢?」 「總不可能是『魔王』吧?」 珀斯提昂冷笑了一下,但隨后被伊利亞斯提出的答案僵住了臉: 「齊牧?!?/br> 伊利亞斯看著珀斯提昂的表情: 「你的反應比我預想得還平淡?!?/br> 「因為不可能?!圭晁固岚撼料履槪骸庚R牧九年前就死了?!?/br> 「雖然王室對外的公告,把齊牧、谷德蓮、提努斯列在殉難名單中,不過你向王室提出的報告上,齊牧登記為『失聯』;而那個某某爵不曉得從哪里知到你遞交的報告內容,所以這場農民叛亂,就有『被勇者惡意拋棄的雪豹旗隊員?齊牧』的參與?!?/br> 「……太荒謬了?!圭晁固岚亨椭员牵骸庚R牧不可能還活著?!?/br> 「為什么不可能?」 伊利亞斯習慣性地甩了甩手中的短鞭: 「你家現在不就有一個歷經劫難、活著離開歐露穆柴的魔族女孩嗎?」 一提起蘇瑪依,珀斯提昂頓時啞口無言。 不曉得是從哪里出發、穿越多么廣袤的山林,那個女孩確實是活著找到他的農莊。 難不成……這九年來齊牧真的還活著? 「我沒辦法肯定齊牧還活著,以及現在跟叛軍合伙的,是不是齊牧本人。不過我能肯定的是咳!咳!咳咳咳!」 話講到一半的伊利亞斯又突然猛咳起來。他狼狽地回到木桌后方,吸了一吸藥劑。 直到這個時候,珀斯提昂才察覺到: 「……中毒反應?」 「我還以為你早就看出來了?!?/br> 止住咳嗽的伊利亞斯苦笑道: 「整天跟尸體處在同一個房間,還得天天舔尸體的皮膚做實驗,不中兩三種毒才奇怪。麻煩的是,我還沒查出到底是什么毒,以及如何解毒?!?/br> 他坐回椅子上,等把氣喘順了才繼續說道: 「我能肯定的是,不可能有人去cao縱齊牧的尸體,無論齊牧是在山崩的當下就遇難,還是日后哪一天被挖出來,任何cao弄尸體的技能都不可能橫跨那么久的時間、cao縱死去多年的死尸。呵,我做的實驗還算是有點成果?!?/br> 伊利亞斯看似有些自豪又有些無奈地拿著短鞭拍了拍身旁的女尸。 「至于那個真的是齊牧本人,還是某某爵利用你的報告,隨便找人去冒充齊牧,我就無法確定了。這件事只能由『勇者』本人出面確認?!?/br> 「其他雪豹旗的成員不行嗎?」 「『其他成員』還有誰呢?」伊利亞斯露齒而笑:「雪豹旗就剩下你、我、娜歐蜜三人。我跟娜歐蜜出面有任何公信力嗎?」 回到王都后,珀斯提昂婉拒了所有獎賞,退出眾人的視界。 預料到會被家族拋棄的娜歐蜜,只向國王請求了一項看似只求自身溫飽的特權。 隸屬于太殿圣廟的伊利亞斯,得到的獎賞原本為拔躍成地位僅次于大祭酒的樞機祭酒;他婉拒了這個職務,而是提出從太殿圣廟轉入大審判庭的請求。 「我們消滅了魔王。然而生性多疑的恭爾拉茨國王,不可能放過有實力消滅魔王又深受民眾愛戴的我們。娜歐蜜因為受了重傷且被家族拋棄,儘管一開始沒被國王看在眼里,但她還是悄悄地以累積財富的方式,讓自己擁有連王室都撼動不了的地位;」 他用短鞭拍了拍身旁的死尸: 「如果我依然隸屬于太殿圣廟,還是會到受王室的猜忌,當個冷酷無情且終日與尸體為伍的司鞭,至少不會受到民眾的支持跟追捧,也就不會讓王室感受到威脅?!?/br> 在一般百姓看來,勇者一行人「雪豹旗」,除了半路罹難的三人之外,一位成為了控制眾多產業、過著紙醉金迷生活的大財閥,一位變成瘋瘋癲癲卻又掌握「異端審判」大權的司鞭;就只?!赣抡摺圭晁固岚喝允侨藗冃闹械呐枷?。 伊利亞斯用著鞭端指向對方: 「當時最讓國王不安的人是你。如果你娶了公主,你就相當于被王室軟禁──你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若缺少『駙馬』這個身分的保護,無論你是在近衛騎士團還是任何單位,下場同樣會跟留在圣廟內的我一樣。即使你選擇散盡家財、自我放逐,王室始終沒有忘了你……特別你還在離開前靠著那些公益慈善收割了一波民望?!?/br> 他輕吁了一口氣: 「監視了九年,對王室而言,現在就是使用你的時機。只有你在民眾心中的印象依然是『消滅魔王的偉大勇者』;王室當然可以輕易派出近衛騎士團或召集一大批軍隊消滅叛軍,但叛軍打出的旗號是『因為勇者消滅了魔王才害百姓受苦』還找了『被勇者拋棄的雪豹旗成員?齊牧』佐證;唯有深受廣大民眾信任的勇者本人,才有足夠的份量與聲望,帶著軍隊維護自己的名譽與『齊牧』當面對峙?!?/br> 「這就是非得找我出面的理由?」 「這是非得找你出面的第二個理由?!?/br> 伊利亞斯仰躺在長椅背上: 「第三個理由就是,『你是勇者』?!?/br> 坐在板凳上的珀斯提昂像是輕笑地聳聳肩,雙肘抵膝蓋,低頭靜靜地盯著十指交握的手。 「……我不是?!?/br> 伊利亞斯看著他的頭頂,順著灑落在他頭頂上的微光,伊利亞斯慢慢抬起頭,看向圓屋頂上鑲嵌的十二面玻璃。 儘管透過玻璃的光線并不刺眼;相反的,甚至有些昏暗;大概是因為梅雨季節很少有大晴天,但他還是皺起眉頭,細瞇著雙眼。 「你相信神嗎?」 珀斯提昂抬頭看了問話者一眼。 在這個異端審判的最高殿堂、掌握最大審判權的白袍男子面前,能有其他的回答嗎? 伊利亞斯將目光從屋頂玻璃緩緩看了下來: 「我不相信?!顾p蔑地把短鞭拋在桌上。彷彿也是對自身職務的藐視。 仰躺在長椅背上的伊利亞斯歪著臉: 「但我知道,神有存在的必要;祂們必須存在,因為人是脆弱的、自卑的,面對太多事情是無奈的,所以人們需要神的存在。在人最徬徨、最無助、最絕望之時,還有一個對象能夠祈求,讓自己獲得一絲絲面對困境的勇氣?!?/br> 他斜視了一眼屋頂的玻璃: 「然而神太遙遠了、太虛幻了。人們需要一個更貼近自己的角色,需要一個『跟自己類似但成功熬過去』的案例,需要一個當自己真的無能為力時,有一雙看似具體可以握住的手。人們需要『勇者』?!?/br> 伊利亞斯望著珀斯提昂的臉: 「你想不想當、自不自認為是勇者不重要。因為你已經是人們心目中的『勇者』。正如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神并不重要,人們會造出可以讓自己膜拜的神?!?/br> 就算不受到國王的冊封為「王國勇者」,人們已經認定消滅魔王的珀斯提昂是勇者。 「即使不是由你、由我們雪豹旗消滅了魔王,人們終究還是會找到另一個擔任勇者的人。只是現在,這個角色只能由你扮演。人們需要你張揚正義、主持公道。需要你像街坊演出的勇者傳奇一樣,打擊惡人消滅壞蛋?!?/br> 「……至于對方是不是真的是壞蛋,一點也不重要,對吧?」 伊利亞斯揚起了苦澀的微笑: 「你覺得魔族跟人族之間,誰更像壞蛋?我們把他們稱為『魔』,但我們究竟還是不是『人』?」 珀斯提昂再度緩緩低頭下來,看著自己十指交握的手。滿是鮮血與罪惡的手。 「……所謂的『擔任近衛騎士團團長、率軍平定叛亂』,就是不把那些貧農當成人,而是當成必須剷除的『異族』或『異端』嗎?」 「那樣會讓你好下手一點?!?/br> 伊利亞斯繃著臉:「對你比較好?!耗ё逯皇情L得像人』,那些造反貧農在王國的眼里,也同樣『只是長得像人』?!?/br> 珀斯提昂緩緩從板凳上站起身。 「我可以拒絕嗎?」 「可以?!?/br> 拿起短鞭的伊利亞斯一臉平淡地回答: 「只是身為『司鞭』的我,不得不現場宣判你為『異端』。然后娜歐蜜會立刻讓手下的產業全面停擺,王國的經濟瞬間崩潰,整個國家將陷入史無前例的動盪跟混亂;搶劫、掠奪、殺人越貨、群起造反……乃至瓦解。打敗魔王、拯救了王國的雪豹旗,最后的三名成員在一夕之間同樣毀掉王國──這樣的故事結尾也不錯?!?/br> 繁華的王都,將跟當年在山上的都城一樣化為煉獄。 當年選擇下手的是他們。 現在的選擇權也在他們手上。 他閉上眼,沉思了好一陣子: 「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吧?!?/br> 伊利亞斯聳聳肩:「至少『我』沒聽到『有人』說不行?!?/br> 于是珀斯提昂微微駝著背,踩著草鞋背向對方,緩緩朝著房門口走去。 「珀斯提昂,」 在他準備開門的那一刻,坐在木桌后伊利亞斯叫住了他: 「……或許你不會相信。不過相隔這么久還能見到你,我很開心。并且這也許是我們這一生中最后一次見面?!?/br> 伊利亞斯用短鞭拍了拍身邊的死尸,暗示自己的中毒程度。 「我一直很懷念……我們六個人在山林中,圍在營火旁,吃著用蟲rou做的『披薩』,扯著間話的日子……」 珀斯提昂默不作聲,把頭轉回房門前,推開了厚重的大門。 在關上房門前,充滿死尸的房間傳來最后一句話: 「祝你順利,珀斯提昂隊長?!?/br> 【任務:「為葳海敏娜公主報仇」】 ※ 走出大審判庭,一輛由四匹黑馬牽引的黑馬車已停在門口。車身除了固定會出現的黑色旗幟,另外插了一面對比鮮明的橙紅、白、藍并繡上王徽的旗幟。 馬車周遭站著十幾個身穿黑衣的侍從,車門前有四個頭戴黑色紗面帽的一排侍女,除了領頭者之外,另外三人分別捧著大小不一箱子,等候著他。 男子踱步上前。三個箱子里面分別是跟造型當年一模一樣的裝備鎧甲、一面帶著金色緒繩的暗藍色披風,以及兩把他委託「meimei」保管的長劍。 他只拿起了那兩把劍。 男子扭頭示意,讓領頭的侍女打開車門。踏進車廂后,只有那名領頭的侍女一起進入車廂。車門關起的同時,車伕便控制著韁繩讓馬車啟程。 坐定位后,他看著坐在自己正前方的侍女。 「琦茗,」 「是?!?/br> 儘管所有的侍女打扮都一樣,他仍一眼就看出來這位是本該無時無刻都在娜歐蜜身旁的貼身侍女。會把最倚重的侍女派出來守在大審判庭門口,大概就表示如果真的聽到任何風聲,娜歐蜜已做好全面攤牌的準備。 ──以他對娜歐蜜的認識,絕對不會是「癱瘓全國經濟」這么「簡單」的事情。 娜歐蜜說伊利亞斯瘋了,但娜歐蜜也好不到哪去。 ……當然,他自己也是。 他們三人在火光沖天的那個夜晚之后……也有可能早在決定啟程之時,應該都已經朝著「不正?!惯~進。 「把你的帽子摘下來?!?/br> 對于雇主唯命是從的侍女俐落地摘下頭上的紗面帽。 端正的五官,細長的睫毛,以及水靈靈的大眼,彷彿正是圣教說的:魔族是化為人形的魔物,于是選擇變成最美麗的模樣。 「撥開你的瀏海?!?/br> 琦茗愣了一下,還是遵照命令,單手將瀏海撥開。一塊豎狀黯青色長方形的圖騰就在她額頭的正中央。 他回想起來: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這些黯青色的「斑紋」。因為通常在他看到的時候,「斑紋」的持有者都已命喪在自己的手中。 「你知道親手殺害你族人的,就是妮娜跟我嗎?」 由于他沒有命令她放下瀏海,琦茗就一直維持露出額頭的狀態──他刻意如此。 「知道?!?/br> 她如同往常一般,面無表情地回覆。 「是妮娜告訴你的吧。她告訴了你多少事?」 「全部?!圭o靜地補充:「從你們組隊出發,一直到返回這里。每個細節,每一場戰斗,每一次殺戮?!?/br> 儘管他知道娜歐蜜充分信任琦茗,也知道她沒辦法對琦茗避談這個話題,但他想像不到娜歐蜜會把所有事都告訴她。 「她為什么要告訴你?」 「阿孃認為我有權知道?!?/br> 琦茗飄移了一下目光,但旋即重新直視自己雇主的「哥哥」: 「在我充分理解這里的語言之后,阿孃認為她需要跟我說明,為什么我的家鄉會被摧毀,以及為什么我會被抓到這里來。阿孃不希望我『活得不明不白』?!?/br> ……確實很像她會做的事。畢竟娜歐蜜就是不明不白地被從親生父母身邊帶離、進入家族培育成刺客。 他短暫地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后,重新看著眼前露著額頭圖騰的琦茗。 「你不恨我們嗎?」 「恨?!?/br> 琦茗直視著他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立即回答。不光是她被訓練成不能對雇主說謊,也是她們家族的祖訓本來就要她不能說謊,更是她坦率的感受。 「那你怎么沒殺了我們?」 做為娜歐蜜的貼身侍女,即使沒受過任何訓練,要了結一名少了一眼一手的女子性命不是多難的事。即使不直接動手,這么多年來她陪同娜歐蜜來到農莊見他,負責準備飲食的她大可以在餐里下毒。 「殺了你們,能改變任何事情嗎?」 不曉得是受過訓練的關係,還是她真的沒有任何情緒可以表達出來。 一雙毫無情感的眼睛,倒映著男子落寞的目光。 「你至少可以報了仇?!?/br> 「我沒有仇可以報?!?/br> 感受出男子的困惑,琦茗補充道: 「只有死在你們手中的人,會對你們有仇。他們才有資格對你們報仇?!?/br> 「可是他們已經死了???」 「正是因為死了,」琦茗難得從眼神中透露出悲戚的目光:「你們活著的每一天都在承擔他們的報仇?!?/br> 男子看著對方的雙眼,心底涌現出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 「我恨你們。不過,『恨』不是我對你們唯一的情感?!?/br> 每當娜歐蜜承擔不起噩夢的時候,男子知道在一旁協助的琦茗,對娜歐蜜的照顧及流露出的擔憂不單單只是主僕關係。 「……可以把手放下了?!?/br> 烏黑油亮的瀏海重新蓋住圖騰。但無論是用瀏海還是紗面帽,都無法抹去那塊圖騰存在的事實。抹去不了她的家鄉被他們親手毀掉、她被強行擄掠到這里來的事實。 娜歐蜜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才選了琦茗當貼身侍女嗎?就像她每次都一定要準備rou品到他的農莊來? 而現在,他自己身旁也有了無法不面對的「事實」。 「你有把這些事情告訴蘇瑪依嗎?」 「沒有?!?/br> 儘管是一如既往地直白目光,但男子此時覺得琦茗像是意有所指: 「我覺得不該由我來告訴她?!?/br> 他聽罷后,一語不發地別過頭去;但琦茗的目光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他可以命令她移開目光,但他沒那么做;同時他也知道如果是面對那女孩,自己的目光沒辦法永遠躲開。 透過車窗看向氤氤氳氳的天空。今天應該還是會下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