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 05】-3 解決「親愛的meimei」的困擾[
平常阿納伊跟蘇瑪依兩人用餐時,都是隨意搬了一張小茶幾,在正廳或灶房用餐。 有時蘇瑪依還在拔雜草,阿納伊會端著食物過來,兩人就在田埂席地而坐,吹著晚春的涼風用餐…… 作為原本的駐軍哨站,正廳旁邊是有一間可以容納多人用餐的食堂。但除了上次阿納伊從里面搬出長桌、長椅外,平常根本沒開過門──因為對于兩人的生活而言,實在沒有必要進去用餐。 就在琦茗花了一些時間打掃后,晚餐時間由妮娜領著阿納伊跟蘇瑪依兩人,進入到由駐軍食堂簡單改造、布置而成的餐廳。長桌上已由琦茗鋪上暗藍色綢緞製成的桌巾、點上燭臺,桌上擺著一瓶紅酒及三個純銀打造的高腳酒杯,然后琦茗替圍在餐桌邊的三個人端上盛放在銀製淺盤上的餐點:當然,所有料理也全是由琦茗負責。 阿納伊與妮娜坐在桌子最窄兩端的主位,蘇瑪依在阿納伊的左手邊,琦茗則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微低著頭、雙手交疊按在下腹處,隨時等候妮娜的命令。 「這是今天早上剛屠宰的奇亞尼那白牛。當時為了把種牛從出產國運來可是煞費苦心;經過六年的培育,在薩米里亞村的牧場現在總算養出二十來頭?!?/br> 妮娜略帶自豪的口吻繼續解釋道: 「這種牛最好吃的部分在于丁骨排,傳統方式是先煎后烤,撒上胡椒跟鹽,但我另外加了一些辛香料;雖然這里的灶房設備不是很理想,不過如果rou質本身就是高檔品的話,怎樣的料理方式應該都還是不減風味。再說,我們家的娘嫻在料理方面也是一流的,是吧,琦茗?」 「感謝阿孃的夸獎,這是我的本份?!?/br> 見到阿納伊還是帶著復雜的表情看向眼前的牛排,妮娜繼續補充道: 「雖然今天我只帶了這三塊最頂級的部位過來,哥哥也不用擔心我會浪費掉其他的部位;那些都免費分給薩米里亞村的村民了,村民們顯得很開心。我們昨晚就留宿在薩米里亞村附近,今天早上現宰了牛隻,放到晚上料理,我想應該還算新鮮吧?」 如果發揮妮娜精打細算的頭腦,選擇更靠近王都的農村搭建牧場,便可以更有效率地把牛送到王都屠宰、販售;但妮娜為了能在抵達這里仍能保持牛rou的鮮度,而把牧場選址在偏僻的村落。 看著妮娜似乎還想要多做解釋,阿納伊心想如果自己不開動的話,妮娜肯定會繼續講個不停以勸誘自己進食。 于是他勉為其難地拾起刀叉,將眼前煎烤地香嫩酥脆的丁骨牛排切開,緩緩地把帶著肥美油脂的rou塊送入口中。 這是他時隔半年才吃到的一次獸rou──上一次也是妮娜過來的時候,帶著據說是極為高級、沒有腥臭味的羊排。 阿納伊并不排斥獸rou,單純只是「沒有想吃的慾望」,因此妮娜介紹地再天花亂墜,他還是吃不出這塊牛排有何特別之處;事實上,妮娜的狀況,才是阿納伊擔心的重點──今天還另外加了蘇瑪依。 從來沒使用過刀叉的蘇瑪依,看著阿納伊,有樣學樣地切開牛排,小心翼翼地把一塊牛rou放進嘴里咀嚼。 蘇瑪依當然聽不懂妮娜剛剛那一大串的異族語言,但可以猜想是在介紹眼前的東西非常美味,只不過蘇瑪依不僅沒有接觸過刀叉,更從未吃過牛rou,因此她沒辦法評斷這種rou到底算不算美味;硬要比較的話,比起小時候吃過的鹿rou,她只覺得這種rou很難嚼爛;她花了好一番力氣,仍沒辦法用自己的牙齒把rou徹底咬爛,但又不能吐出來,只能勉強把整塊rou直接吞下去──然后就噎到了。 「沒事吧?慢慢吃,不用急?!?/br> 一旁的阿納伊輕拍蘇瑪依的背,并把桌上的飲料端給她──只不過對她而言,那種有如鮮血般暗紅色的飲品,也十分苦澀,她含在嘴中一陣子才止住想吐出來的衝動,努力嚥了下去。 看著蘇瑪依的反應,特地準備這餐料理的妮娜并不覺得失禮,反倒出言安慰: 「對『魔族』而言,可能要花一點時間習慣吧。琦茗也是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能接受人族的食物。對了,琦茗,幫她解釋一下牛排跟紅酒,至少讓她知道自己把什么東西吞下肚?!?/br> 「好的,阿孃?!?/br> 佇立在妮娜身后的琦茗幾乎是沒經大腦的反射性答應,然而當她準備用自己的語言向蘇瑪依解釋時,才發現這其中有許多障礙:「莎娜賽伊」不只沒吃過牛,連「?!惯@種動物都沒見過,自然沒有對應的單詞;「葡萄」跟「紅葡萄酒」也是相同的道理。 琦茗竭盡所能地比手畫腳,向蘇瑪依解釋了什么是牛、用什么方式料理成牛排,以及葡萄與葡萄酒的概念──蘇瑪依也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頭應對。 ──總之就是妮娜帶來的、很高級的食物跟飲料吧。畢竟已經有一生都可能要在「這里」度過的心理準備,只能選擇接受跟習慣──只要不是吃同胞的rou。 再說,從逃出紗績以來,蘇瑪依再也沒吃過獸rou;即使是被阿納伊收留,由于都是阿納伊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因此也沒接觸獸rou,所以很可能單純只是忘記獸rou的腥味跟吃法,才會這么難堪。 「蘇瑪依,不用勉強?!挂慌缘陌⒓{伊用魔族話說道:「真的吃不了,就不要吃了。我等一下再煮粥給你?!?/br> 「我沒問題的?!?/br> 蘇瑪依的第二次嘗試,把rou塊切小一些,但發現這種rou好像就是沒辦法嚼爛……到最后都還是得用吞了。但因為比較小塊,所以雖是勉強「過關」。 至于桌上的紅酒……即使不用琦茗解釋,她也聞出酒精的味道。酒在紗績是再平常不過的飲品,小孩懂得怎么喝水就懂得怎么喝酒,只是大概也是跟獸rou一樣,都是太久沒有接觸,所以忘了酒的滋味。 當然,族人喝的酒絕對不是眼前這類用某種水果釀製的、顏色有些駭人的酒。如果不是琦茗的解釋,以她對「目敢」的刻板印象,或許還真以為是用血液做成的。 阿納伊不僅留意意蘇瑪依能否習慣這類在王國內稱得上是「正式」的料理,更憂心忡忡地看著對面的妮娜。 由于失去一隻手,妮娜只能靠琦茗先把眼前的rou排切好,再以自己的左手用叉子把rou送進嘴中。 在用餐過程中,妮娜一直保持愉快輕松的神情,只是進食的動作有些僵硬;像是用耙子把草料推給牛隻一樣,妮娜的左手不斷把叉子上的rou推進自己口中,間或沾飲幾口紅酒,然后就繼續讓琦茗切rou給她。 在琦茗還在準備餐點的空檔時,妮娜也是用了一大串詞匯介紹紅酒的產地,如何名貴,以及自己投資的海外酒廠狀況──但阿納伊對于那些事情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妮娜本人」。 隨著蘇瑪依奮戰結束、妮娜優雅地吃光盤內的餐點,阿納伊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了一半。 「還合胃口嗎,哥哥?」用餐巾擦過嘴角的妮娜,帶著企盼的語氣問道。 「……還不錯。特別是撒在牛排上的鹽讓牛rou增添不少甜味。那應該不是普通的鹽吧?」儘管對rou吃不出差別,但在調料上阿納伊還是略懂。 「真不愧是哥哥。那是『伊希班尼亞』出產的巖鹽,某商會送來的禮品,如果哥哥喜歡的話,儘管巖鹽在海運上有些難度,我可以試著進口……」 「不用了,這次試個味道就夠了?!共贿@么說的話,她恐怕真的即使賠錢也會進口。 妮娜開心地解釋后,將目光望向了蘇瑪依: 「奇黑呀?瑪哈達?卡?尼伊?(這餐點好吃嗎?)」 突然被母語點名的蘇瑪依,僵著嘴角;儘管族人的祖訓是「不可說謊」,然而…… 「奇黑呀……………巴來伊。(很好吃)」 蘇瑪依拙劣的謊言任誰都能輕易看破,妮娜輕笑道: 「多習慣幾次就好,沒關係的。幫我跟她翻譯,琦茗。我聽琦茗說儲藏室里的稻米跟臘腸還有一些辛香料都消耗不少,看來這女孩的入住讓哥哥總算愿意多吃點東西了。如果哥哥喜歡的話,我下次還可以再多帶一些牛rou過來……」 「牛rou就不用了。其他東西也是。只要你本人過來,我就滿足了?!?/br> 「哥哥講話還是這么甜?!?/br> 雖說如此,然而阿納伊仔細想想:自己吃得少是無所謂,不過蘇瑪依應該還在發育階段,讓她跟著自己這樣吃,實在不太營養……要真的請妮娜多運一點食材來嗎?不過那些食材,最初都是以「照顧藥草園的酬勞」名義,被妮娜硬塞過來的,事到如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跟她開口多討些食材…… ──或許,還有更簡便的方法。 阿納伊看了一眼蘇瑪依。對方察覺到自己的目光,也回望過來,微傾著頭表示疑惑。 ……既然蘇瑪依身上沒有任何「魔族」特徵的話,讓她跟著妮娜去城市生活,可能會比較好吧。再怎么樣都比待在這破爛的農莊,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來得強;剛剛琦茗好像用她自己的舊衣服,給蘇瑪依弄了一套連身襯衣,讓她不再處于「下空」的尷尬狀態。 正當阿納伊思索著蘇瑪依的去路時,他的眼角瞥見一道銀光── 「停,琦茗?!?/br> 捧著銀色長管的侍女立刻停止動作。受過「家族」的嚴格訓練,所有侍從在聽到指令的當下就要進行反應。 雖然琦茗真正的主人是妮娜,但由于妮娜表示阿納伊是「哥哥」,所以琦茗尊稱阿納伊為「頭家」;論命令的優先順序,琦茗應該先聽阿納伊的話。 「那東西對你的身體不好,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 「這只是『藥』啊,哥哥?!箖嵐茜O铝藙幼?,妮娜依然逕自把琦茗手中的銀製煙槍取下來:「不僅醫生都推薦,而且還是合法上稅的?!?/br> 「俗話說:是藥三分毒。即使它真的是藥,你也用太多了?!?/br> 早在他還沒來這農莊以前,他就知道那東西的存在──及那東西夸張的高額價格。以前他就聽說過一些富豪為了這種「藥」傾家蕩產,縱使妮娜現在有再多資產,也難保不會因為這種傳聞中的「萬靈藥」而散盡家財。 妮娜有些不服氣地嘟起嘴,把煙槍交還給琦茗。 ※ 「道理我當然都知道,但身體不舒服,不就是得服藥嗎?」 梳洗完畢并換上純白絲綢睡袍的妮娜,斜靠在臥房窗邊的躺椅上,輕輕地往煙槍吸了一大口鴉片煙,吐出煙霧,看著窗外的綿綿細雨。 「頭家都那樣說了……這樣好嗎,阿孃?」雖然聽從指令幫忙點煙,但琦茗仍一臉不安。 「別讓哥哥看到就好啦。并且,」妮娜又往煙槍吸了一口鴉片煙,緩緩吐出:「我的身體還能糟到哪里去呢?」 她自虐地笑了笑,用煙槍敲了敲失去整隻臂膀的右肩。煙霧也緩緩飄過她右眼上入睡用的絲質眼罩。 琦茗見狀,也只能坐在方便替妮娜換煙膏的左手邊,抿著嘴沉默不語。 「其實也不是身體不舒服……也沒有什么病……」連著吸了幾口煙的妮娜,眼神開始恍惚了起來:「只是……為什么就是治不好呢……」 面對妮娜夢囈般的自言自語,琦茗依然只能保持沉默。 「……琦茗,你跟蘇瑪依聊得還開心嗎?」 儘管琦茗跟妮娜在外時必須謹守主僕的分際;但只有兩個人相處,妮娜希望琦茗可以不用那么拘謹、表現地像「家人」──只可惜琦茗好像沒有理解妮娜的用意。 「……我們講了一些以前在山里的事情。能見到莎娜──魔族的同胞,非常開心?!?/br> 琦茗仍是一臉平淡的模樣。妮娜心里很清楚,這不過是因為「家族」的訓練,讓她不能自由地表現出喜怒哀樂。 「開心就好。見到『哥哥』,我也很開心……但平常見不到他的時候,我又能用什么東西取得開心呢?」 妮娜敲了敲煙槍,讓里面的鴉片膏能夠充分燃燒: 「這些醫生說的『萬靈藥』,每一小粒的價格都將近是普通市民半年的收入……但為什么還是治不好我呢……」 看著飄散在空中的煙霧,在鴉片煙的朦朧中妮娜彷彿看到了往昔: 「失去慣用手跟一隻眼睛的我,回到王都后,『家族』直接把我當成『已經沒有用的工具』,讓我離開家族的莊園,自己找地方落腳……基本上就是要我自生自滅。除了『哥哥』,我已經沒有『家人』了?!?/br> 只有被家族認可的人,才能拿到一把專屬于自己的帕特斯蘭刀。 換言之,有資格使用帕特斯蘭刀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所以在「那個晚上」,他就成為了她的「哥哥」──在她的主觀判斷看來。 是她僅存的「家人」。 「──所幸,這也早在我的預料之中?!?/br> 妮娜吐了一口煙霧: 「我不像『他』那樣,什么封賞都不要;然而,若只是給點賞錢或是爵位,哪怕是一塊封地,都沒有意義。我只要求了一個獎賞──讓那個機關算盡的鐵腕國王都想不到的獎賞:『終身免于納稅』的特權。他們大概以為失去一手一眼的我,要這個特權只是想維持生計而已吧?!?/br> 她輕蔑地笑了笑。 然而,只要稍微動一點腦筋,就知道在這個以商業立國的地方,「免稅」是多么無敵的特權。 依靠「弗雷爾爵士」這個低階貴族微薄的收入,她先逐步收購了幾座農村的碾米廠──農民收成之后,必須付錢使用碾米廠才能去除穀、裝封成袋出售。 等到她壟斷了幾座農村的碾米廠,她就可以任意調漲碾米廠的使用費:不付錢,就得去找遠方村莊的碾米廠碾米吧。當農民懇求降低使用費時,她便向農民提出條件:碾米廠可以免費使用,但他們所有收成的米只能賣給她,不能賣給其他人──即契作。 不過她也不會因此刻意用低價收購稻米壓榨農民,反而會用略高于市價收購,所以農民都欣然接受。 反覆cao作之后,王國大半的碾米廠、稻米都被她一個人買下。 接著,鎖定幾座仰賴礦場、林場等仰賴特定原料發展的城市,刻意提高米糧的售價,逼迫城內各種原物料商:要不就得負擔高額運費從其他地方買米,要不可以用低價取得米糧,但每一種原料都由必須讓她買斷── 掌握米糧跟鐵礦、木材、石料等原物料之后,鎖定海貿商會所在的大型城市,依樣畫葫蘆控制所有的工具坊、打鐵鋪……最后一步就簡單了:商會想要取得糧食補給、鐵釘、各種維修工具嗎?要不就答應她開出的條件,要不沒有糧食及維修的商船根本無法啟航。 正常而言,擁有大量的碾米廠、礦場、木場、碼頭倉庫、運貨馬車、打鐵鋪、紡織廠……這些林林總總的資產時,也意味著要交納龐大的稅金。 但是她享有「終身免于納稅」的特權。 并且,這才只是第一步: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時進行; 沒有人注意到糧食與各種原料的供應鏈被她一步步掌握,沒有人察覺她在家族內部建立起自己的人脈,沒有人發現幾個重要商會的股權被劃到她的名下,銀行的僱員也不會在意經營者已經換人。就連王室,也打從一開始就以為給予一個失去一隻眼睛跟一條手臂的年輕女孩「終身免于納稅」,不過是種憐憫:有低階貴族身分但已成為殘疾人的她,頂多找個地方自給自足地安穩度日,而沒有發現一些向王室納稅的工場、商會,實際經營權在她手中,只是她刻意掛名給其他人以支付稅金。 于是轉眼間,那個凡事以「利益」考量而拋棄她的「家族」,突然嚴懲當年將她掃地出門的成員,心悅誠服地將她迎回「家族」,并讓她執掌家主;所有從原料到產品、外銷的供應鏈相關行業與商會,不是直接被她壟斷,就是有她的合股;王國內主要幾間大型銀行的經營權都在她手中,她還能利用放貸的手段繼續擴展影響力…… 直到她成為字面意義上的「富可敵國」時,王室才赫然驚覺已經對她莫可奈何了──即使是收回特權也沒有用?;蛘哒f,「沒能力」收回特權。 刺客,只會在最后一刻亮劍。 從被看作「已經沒用的工具」,到成為眾多行會、商會、股份公司的「阿孃」,不到十年的時間。 可能也正是如此順遂,她反而沒得到任何快感:無論是對曾經的家族成員復仇,還是坐擁金山銀庫;因為一切不過都是在她的預料之中,順理成章地推展開來,于是就沒有任何值得「開心」的事。 唯一讓她感到開心的事情,是從繁忙的事業經營中,抽空到這偏僻簡陋的農莊。但總覺得還不夠;這種開心的感覺,完全達不到滿足。 ──即便是得到「哥哥」的擁抱,還是不滿足。 「琦茗,」 儘管妮娜的眼神依然飄忽在煙霧中,被呼喚到名字的她仍盡職地專心等候她的指示。 「這個國家里,有比我更有錢的男人嗎?」 「沒有,阿孃?!?/br> 不必參照任何數據,幾乎是真理般的結論,讓琦茗想都不用想都能直接果斷答覆。 「那就好?!?/br> 她看似十分安心地笑了笑。 「不可能有人比我更有錢。如果我樂意的話,甚至可以直接把這個國家買下來……」 也許其他人會覺得這只是妮娜吸食鴉片煙而隨口說出的夢囈,但琦茗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妮娜所掌握的資產,她說的是實話。 「但我需要的不是錢……我討厭錢……討厭『利益』……我只不過是………」 已經被鴉片煙跟睡意交纏的妮娜漸漸無法組織出正常的語句。 她茫然的寶藍色眼睛,望著窗外的綿綿細雨吐出無奈地嘆息。 「……是不是,再多的錢都買不到……………」 琦茗悄悄地回收妮娜手中的煙槍,小心翼翼地把進入夢鄉的妮娜移到床鋪上。 ※ 刺耳的尖叫聲劃破被細雨壟罩的夜空 凄厲的慘叫,讓男子立刻從床板彈起身來──其實他早就預料到的。然而有太多的事情,即使預料也無可奈何。 他立刻衝出自己的房間,直接闖入隔壁的房間:也就是慘叫聲的根源。 從床上翻滾下來的女子,抱著失去右手的肩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與嚎哭,伴隨著女子無法自主地嘔吐: 「不要!呃咳!不要!呃咳!呃咳!嗚噁──」 白皙的絲質睡袍立刻被不斷從女子喉中傾出的未消化物弄得一團污漬。 男子沒有顧忌那么多:他迅速跪在女子身旁,拍著她的背,讓她的呼吸管不至于受傷;嘔吐物一口一口地從她嘴里嗆咳出來。 或許是恍惚,或許是本能,她緊緊抓住男子:「不要!不要!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不要……」 他也只能盡己所能地安撫著她,摸著她的后腦勺,摟著她的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不要……拜託不要……求求禰……求求禰……不要……不要……對不起……對不起……」 無盡的淚水、反覆的單詞,以及間或的嘔吐,她的身體似乎只剩下這三種反應。她的人生只剩下這三種反應。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拜託不要……」 男子把她緊緊摟在懷中:「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你沒有錯。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br> 但他的聲音似乎傳達不進她的耳中。她的哭喊與懇求,也傳遞不到任何地方。 雨聲,終于蓋過了她的哭聲。 分辨不出是哭累到睡著,還是過度高昂的情緒讓身體承受不住而昏厥過去,女子在他懷中安然地閉著哭紅的眼睛。 「……琦茗,麻煩你了?!?/br> 早在房門外待命的侍女,拿著水桶跟抹布走進房內,開始清理一片狼藉的地板。 考慮到琦茗等一下應該會幫她把那件弄臟的睡袍換掉,他把女子安置在地后,自己走出門外,旋即撞見一臉擔憂的蘇瑪依。 「……沒事,你去睡吧。我去把自己弄乾凈?!?/br> 說罷,他下樓走到中庭,打了幾桶井水從頭往自己的身上潑灑,把身上的穢物沖掉。 一桶。兩桶。三桶。無數桶。即使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臟污,但他也只能不斷靠著這樣的沖洗,好把自己發燙的頭腦冷靜了下來。 「頭家,」 不曉得是剛好完成清理工作,還是覺得必須打斷男子這種無意義的行徑,一旁的琦茗終于叫了他一聲。撐著傘的她,遞給他一條乾凈的毛巾──儘管這在雨中的意義不大。 他粗魯地拿起毛巾擦拭臉頰與胸膛,一邊問道: 「昨晚你有給她抽鴉片煙嗎?」 「有?!?/br> 帶著準備接受斥責的覺悟,琦茗果斷而冷靜地回答。 但男子的怒氣并不是導向她。 「所以說那玩意兒一點用也沒有!」 他把毛巾狠狠地甩到一旁的空地上。 「什么『萬靈藥』!如果給她吸鴉片就能杜絕這種事一再發生的話,我還真寧愿她多吸一點!但為什么!為什么連那種高級的藥品都沒有效果!為什么!」 為什么──理由他自己也再清楚不過。 即使明知道理由,他還是只能抑制不了滿腔的「為什么」。 男子將幾乎無人知曉的農莊位置只透漏給了她;那是他對她的承諾。 然而,從那天起──當她還在慢慢收購碾米廠的時期,琦茗已經在她身旁。也幸好她身邊有琦茗,這位萬能的侍女自己騎著快馬把陷入混亂的她帶來這里: ──她拒絕了自己的名字。 只有呼喚她的乳名「妮娜」,她才有反應;除了簡單的詞匯,所有事物都一概不知;彷彿失去了大半的記憶,即使是隨身服侍她的琦茗,她也都不認識──她唯一認識的只剩下「哥哥」──她最新也是最后的「家人」。如果他稍微離開她的身邊,她的反應只有哭、鬧、以及目光無神的呆坐。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直到某日早晨,像是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她在早餐時間寒暄了幾句,便讓琦茗騎馬載她離開。 一段時間之后,又出現類似的情況。當時琦茗已有能力調派馬車載她來農莊,馳道也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重建。 之后幾乎沒再出現那種情形,只是兩、三個月一次在農莊留宿時,都會出現如同剛才那樣的哭嚎。 原因不在他身上──至少不是「全部」都在他身上。 久違地動怒后,他喘了幾口氣,試圖讓自己恢復冷靜,問向一旁的侍女: 「這種狀況發生過幾次了?」 「今年以來第一次。去年……總共五次?!?/br> 「都是來這里時發作的?」 「除了有一次是有業者特意送來高級的羔羊rou……」 「…………──嚇??!」他重重地把拳頭捶在井口的石墻上。這讓受過訓練的琦茗也不由得受驚地全身顫抖了一下。 「……讓她以后不要帶rou品來了?!?/br> 他早就肯定:是rou的腥味會讓她回想起不堪的那個晚上,于是才會反覆出現這種情況。 「恐怕很難辦到,頭家?!圭o靜地回覆道:「阿孃每次要來這里時,一定會準備鮮rou──」 「那她到底是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 被男子突然的怒吼嚇住,琦茗立刻中斷發言。儘管遠遠比不上他們兩人的羈絆,隨侍在側的琦茗憑著多年來的相處,知道他是一個情緒相當穩定的人──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喜怒哀樂的人。 「幾乎沒有」。但他還是會發怒:每一年。每一次。每一個同樣的情境。 待男子冷靜一些后,琦茗補充道: 「……阿孃可能是覺得,如果有你在身邊的話,她就能克服了……」 琦茗的聲音隨著自信的縮小而慢慢隱沒在雨聲當中。 這個可能性當然他也有想到,但是── 「我沒有那個能耐,」 他望著琦茗的兩眼中,帶著些微的悲憤與無奈: 「我沒有那個能耐。這個世界上有那個能耐的人不存在?!?/br> 是已經不存在,還是不曾存在?──他的心里莫名地浮現蘇瑪依當時的詰問。 男子寞落地坐到井口邊的石墻上,淋著綿綿細雨: 「……你回去睡吧?!?/br> 「頭家,那你呢?」 琦茗難得出現擔憂的神情。她是打從心底擔心著他──他們「兄妹」。 「……我不知道?!?/br> 說罷,他抬頭望向距離天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黑夜。 醒著也不是。睡著也不是。 如果能熬過每個夜晚都不入眠,是不是就能擺脫噩夢? 他不時這樣想過。也嘗試過。 但都沒有用。 【任務等級☆☆☆☆:解決「meimei」的困擾《未完成》】